清知沒有在10點時被廣播的聲音吵醒,而是因為聽見啜泣的聲音,張開眼睛時第一眼看到的是小麥笑臉,「看阿!清知,他還活著耶。」笑里錯過身,清知才看見阿仁殘破的軀體。
缺乏了手跟腳、剩餘的左手指甲也沒了,他們只拔了右手的指甲,其他的明顯是其他人做的,因為他們把毫無反抗能力的阿仁丟在那邊,他當然成為了課題的道具。
笑里今日一早就去了教室,那時甚至連廣播都才剛開始撥放,破碎的阿仁就這樣倒臥在地,還在呼吸,沒被隨著廣播響起的處決帶走,還真屈強,笑里想。
少年被廣播響起的聲音吵醒,看見蹲在他面前的笑里心生恐懼,但又動彈不得,只能像隻可愛的毛毛蟲樣扭動身軀,發出勉強算是警告的哭聲,「別緊張。」面對這樣的同學笑里依舊溫和的微笑,好像對自己做得事沒任何虧欠,甚至看起來很開心。
「很痛吧,真是可憐。」,反正已經變成這個樣子了,不如就幫他解脫吧,笑里看了眼黑板,就把哀號著的同學給扛了起來「今天的任務並不困難呢,有阿仁在真是太好了。」
現在是早上、中午、還是晚上?
終日懸掛夜穹的碩大紅月癱瘓了清知的時間感,連生理時鐘一併錯亂。
他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躺在準備室的一隅,輕閉雙眼,依偎在小麥的身側;也不知道小麥何時將自己攬入懷抱,彷彿安撫一個脆弱的嬰孩,輕揉他的後頸、拍撫他的背脊;更不知道小麥在何時將自己一人遺棄在此處,直到殘留在背脊的溫度被血紅月光洗去,痛哼與哀號混合的哭聲敲裂他的夢境。
斷斷續續、遠遠近近的泣聲從夢境的裂縫鑽入,擾得清知無法安睡,不斷翕動眼瞼。
「……小麥……把電視關掉啦……」清知深深蹙眉,他無法忍耐可怖的聲音,卻不願睜眼,乾脆當一隻縮頭烏龜,翻身面對牆壁,遠離聲源還不忘嘟嘟嚷嚷、呼嚕呼嚕地抱怨。
為什麼不讓他睡?小麥太過分了——再五分鐘——五分鐘——
可一聲聲的哭泣不屈不撓,越發靠近、貼近、極近——
清知終於受不了了,他坐起身,面對哭音的源頭。
一睜眼,他看見了斷手缺腳的阿仁,背叛他的阿仁、但也是從小與他一起長大的阿仁,如今一頭直髮被凝固的鮮血黏在臉頰,在往下瞧,本該健全的四肢少了一手、一腳,斷肢的破口還被衣物緊緊束起,避免他失血過多而亡。
這究竟是仁慈還是殘忍?清知分不清了,阿仁哭得沙啞破碎,恨不得有誰給他一個解脫、卻又想活下去,不斷地喊,「救我、救我啊……阿清……」
清知發出淒厲的尖叫。
清知尖銳的尖叫讓笑里愣了愣,「怎麼了,清知?」像是不懂清知尖叫的理由一樣,但無論是什麼原因,尖叫都是不好的,這會害他們的藏身處暴露給別人,所以笑里伸手就捏住了清知的兩邊臉頰,將友人的臉給捏成了可愛的嘟嘴。
「小聲點,清知,大家都要知道我們睡在哪裡了。」笑里提醒,這時才發現清知正盯著殘破的課題道具看著,原來是因為阿仁嗎?但這是昨天清知自己割了導致的,雖然那時清知好像不太清醒,難道清知不記得了嗎?
「清知,你忘記了嗎,我們昨天割了阿仁的指甲。」笑里回頭看了看才想起來阿仁的那隻手已經不見了,「看來是有其他同學也用阿仁做了課題,不過這也沒辦法,畢竟他就倒在那邊嘛。」隨手可得的分數,誰不想要?
「我看他還活著就把他帶回來了。」笑里笑了笑,好像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今天的課題是要用硬物重擊他人腦袋,阿仁大概也活不久了,我們就幫他解脫吧。」
昨天,我撬了阿仁的指甲嗎?
為了得到「分數」、為了「活下來」,我犧牲阿仁了嗎?
今天,我能在準備室賴床,是用阿仁的痛苦換來的寧靜嗎?
這都是我的錯嗎?
在終於睡醒的這一天、在羊水被抽離的這一刻,罪惡感如同洶湧的浪濤,拍碎了毫無防備的心臟。
但他無法說出質問自己跟小麥的話,他的嘴被小麥捏成一隻章魚,只能發出啾啾啾的吸嘴聲,試圖用喉嚨擠出近似話語的高低起伏。
小麥聽得懂他的話嗎?清知根本沒有想到這件事,他睜大一雙圓潤的眼,雙手攀住小麥上臂和肩膀,急切地懇求小麥,希望小麥給他一個答案。
「是我害的嗎?是我讓阿仁這麼痛苦的嗎?」
「都是我的錯嗎?是我對不起阿仁嗎?」
「都是因為我想活下來,所以我犧牲阿仁了嗎?」
「我不應該活下來嗎?」
但是、但是——
「我該去死嗎?」
但是、但是——
清知的雙手倏然失去攀附的力勁,從小麥的上臂與肩膀滑落,咚,一雙手狠狠墜地,清知彷彿被抽去操縱行動的鋼線的小木偶,腦袋猛然一沉,僅憑小麥緊緊掐住臉頰的力道支撐他的腦袋、扶住他的視線。
「……我該去死嗎?」
清知的腦袋湧現出短短六日中見過的死亡,他將那些死亡套入自己的臉。
被刀具切割而死、
被他人抓住腦袋掄牆,重傷而死、
被壓入水桶,活生生溺死、
失血過多而死、
被燒死、
面龐被人亂拳毆打致死、
被勒死、
如果什麼都不做,將會被半透明的手絞死。
清知惡狠狠地瞪視空無一物的虛空,彷彿那處有一雙半透明的手正在等待絞死他的時機、尋找將小麥五馬分屍的機會,他渾身僵直,發出呼嘶呼嘶的抽氣聲,再次攀住小麥的上臂和肩膀,死死攢住小麥早已被他抓皺的上衣,發出幾乎淒厲的悲鳴,「我、我不要……像阿仁那樣……」
「不要、不要……死掉……不要……」
「小麥、我、怕……不要、」
「我、不要、你也、不要……」
「不要被手殺掉、不要被人殺掉、不要、」
清知語無倫次,面對死亡的恐懼與執行死亡的壓力如同海嘯翻湧而上,將清知的理性湮沒了。
「清知?清知,冷靜點!」笑里有些慌張的撐住清知的身體,搖晃友人希望他能清醒過來,眼神中充滿意外的神情,不明白友人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是因為阿仁?因為罪孽?還是因為恐懼?笑里不明白是哪個,或許都有。
「清知,別擔心。」他將陷入混亂的友人擁入懷中,梳理有些亂翹起的黑髮,「我說過了,我會保護你的,不是嗎?」他緩慢的拍拍友人屈起的背,砰砰的聲音就像鼓動的心臟一樣。
「你不會死的清知,我不會讓你死的,所以我才把阿仁帶回來的。」笑里安撫著懷裡的清知,想讓友人冷靜下來「你看,有阿仁在,我們今天就可以結束了,很安全不是嗎?」
「不是你害了阿仁,你忘了嗎?」他捏捏友人的臉,試圖讓那緊張看著不知道什麼的眼轉向他,「是阿仁想殺你,還有我,這是他選擇的,清知,他選擇殺了朋友。」
「但清知,你選擇了保護朋友,你選擇了保護我。」笑里朝他笑了笑,真心誠意的,感謝的微笑,希望這樣可以讓友人不再混亂與自責「你救了我,清知。」
清知的所有都被小麥圈禁了。
對百般死亡的恐懼、傷害朋友的罪惡、以及面對未知詛咒的恐慌,全部被小麥牢牢圈禁在懷,用溫柔的拍撫與自我中心的話語平撫了。
他凝視小麥的微笑,腦袋一片空白,他張了張口,喃喃詢問,「我選擇了小麥、我救了小麥,小麥選擇了我、保護了我。」
「所以,沒辦法選擇阿仁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對吧?」清知反問,他與小麥對視,渙散的視焦逐漸收攏成一把專注的刀,尖銳得彷彿能切開小麥的瞳仁,從瞳仁中掘出小麥的真意、小麥的肯定,「小麥也選擇了放棄所有人,只跟我一起活下去。」
「我們會一起活下去,離開學校,對吧?」
笑里意外的陷入到了沉默,笑容僵在臉上,「離開學校?」是啊,他們總有一天要離開的,笑里沒有忘記,但聽見時依舊愣住了,他們還得離開學校嗎?
「清知你、想離開學校嗎?」說的也是,這裡讓清知很痛苦,清知當然會想要離開,離開了之後呢?他們會逐漸回歸到正常的生活,此刻這樣的清知也會逐漸變回過去的清知吧?
那自己呢?也變回過去的邊見笑里?人類的適應力很強,笑里更是如此,他總是在迎合的周圍環境,變成最適合那個生存環境的樣子。
因為媽媽給他套上了項圈,所以他變成了一隻乖巧的小狗,他不會嚎叫,不會咬人,得努力的學習,他得做個媽媽的好孩子。
笑里不想。
他不想回到那種生活。
「……小麥不想離開學校嗎?」小麥凝固的笑顏也凍結清知的希望,一瞬間,清知的心臟墜入無底深淵,冰冷的恐懼填滿失去心臟的胸口,寒意隨血液流入四肢百骸,清知彷彿裸身站在冰天雪地中,打起陣陣寒顫,「在學校……我們得互相傷害、得殺人……小麥也不喜歡吧?」
「小麥想繼續留在學校嗎?」清知與小麥對視的視線在搖晃,連意志力都搖搖欲墜。
小麥不願意跟自己一起離開這裡嗎?怎麼辦?
難道,他要自己一個人離開學校嗎?那小麥呢?小麥要留下他一個人嗎?
清知無法想像小麥不在身旁的景況,光是存在這個可能性,都令他無法呼吸,他掐緊小麥的手臂,彷彿想將小麥永遠留在自己的身側,無論如何都不願放手。
「你不想念暖暖的枕頭跟床被嗎?你不懷念阿姨的早餐跟晚餐嗎?你不想再跟我一起悠悠哉哉地打電動、看漫畫、去河邊抓魚跟烤肉嗎?你不是說好要跟我一起去東京的嘛!」清知越說越快,情緒彷彿水閘潰堤,傾瀉不止,「小麥,跟我一起離開好不好?跟我一起,不要離開我!」
他當然想念那些,但也恐懼那些,過去的回憶是想念的、快樂的,但同時也壓得他無法呼吸,是痛苦的、緊繃的,或許是因為笑里第一次離開家這麼久,意外明白了自己過去一直都無法喘息。
「我、我想跟清知在一起,但、但是...」他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支支嗚嗚了半天,似乎又變回過去的笑里,軟弱又無助,無法做出任何決定。
他有些無力的坐落到地上,手附上被清知抓緊的手臂,「我很害怕...媽媽。」笑里小小聲地說,似乎對說出這一現實也感到恐懼,他並不想這樣的,他當然也喜歡他的母親,因為喜歡所以才想努力得到母親的認可,才會忍受那些皮肉之痛,才會放棄放學後快樂遊玩的時間。
時隔那麼多天他也曾經思考過,有天校門再次開放,他的母親是否會跟其他人的家長一樣擔心他,在他回家時感到開心?他在這裡做了這麼多錯事,他割了朋友、打了人、抽了菸,他想像不到他的母親面對這樣的自己時會是什麼樣子,笑里就像個不小心玩過了頭了不敢回家的孩子一樣,他不敢回去面對那些。
「我在這裡犯了這麼多錯,要是媽媽知道了該怎麼辦?」笑里不自覺的顫抖起身體,一雙眼又變回過去的樣子,無助的看向清知。
「阿姨很兇嗎?」清知問。
縱使清知是小麥最好的朋友,可清知也無法窺探邊見家日常一景。
他知道,阿姨不喜歡小麥外宿。(但去朋友家住一晚不是很常見的事情嗎?)
他知道,阿姨不喜歡小麥跟他們去河邊抓魚、去森林抓鍬形蟲。(甚至連烤番薯跟冰西瓜都不喜歡。)
他知道,阿姨不喜歡一群人突如其來的拜訪。(但拿剛收成的蔬果去拜訪鄰居,也是很常見的事啊!)
老媽總是說,這是都市人的客氣啦,跟我們鄉下人不一樣。
清知聽聽卻沒有相信,因為,出身都市的小麥跟阿姨完全不像啊!
他喜歡跟無拘無束的小麥一起玩。
但小麥說了,他想跟他一起,只是害怕阿姨罵他——只要解決這個問題了,小麥就願意跟他走了嗎?
清知擁住頹喪的小麥,這次,換他幫助小麥了。
「沒關係的,小麥。」清知低聲耳語,彷彿在說一個不為人知的小秘密,「我不說,誰知道?」
「活到現在的人,誰的手不髒?如果不想被警察抓走、不想被村八分、不想被指指點點,誰都不會自曝做了什麼事。」清知說的話十足奸巧,這與大家印象中的三雲清知大相逕庭,過往的率真爽朗難道只是假象嗎?
「真有人想去自首、或想起底我們也無所謂,我們只要裝成被害人就好了,說我們被襲擊、不得不反抗才會使用暴力,裝得可憐一點,就能被同情,只要被同情,就沒有人會計較你的錯誤。」清知熟練地算計人心。他為何對這些伎倆如此得心應手?因為,誰都不知道,在封閉的小村莊中,所有人的私密和過錯都會被剖開,袒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審視,若要人緣好,不耍些手段怎能生存?但清知不會說出口。
「如果小麥害怕阿姨,就跟我去東京吧。」清知輕巧地挑撥離間,現在的小麥十足脆弱,他得趁現在把小麥攏入他的掌心,「去東京,你能一直跟我一起、也不會跟阿姨碰上面,就沒問題了。」
「對吧?」清知笑得爽朗率真,一如過往,可誰看得清楚那抹微笑下的算計?
「真的嗎?清知要帶我走嗎?」笑里有些茫然地抬頭,看著清知的眼睛有些飄動,逃離母親,他沒做過這種決定,也從來沒想過,母親是從他出生起就一直陪伴在他身邊的存在,掌握了他的人生,過去或許還有未來,都照著母親看著的道路,只要一偏移道路他就感到害怕。
但這是清知提議的,是他最重要的朋友,跟著清知走就不會出錯,過去即使被清知的影子給蓋住,他也喜歡跟著清知走,如今他更喜歡這個清知,有些損壞,但更好。
「我們說好了喔。」他想跟清知走,逃離過去所有讓他無法喘息的一切。
他大吸了一口氣,才終於又笑了出來,「清知不能丟下我喔。」他知道清知不會,清知已經證明過了,對方此時還在自己身邊就是最大的證明。
「我們要一起去東京。」在那之前他們得先活下來才行,邊見笑里終於又變回笑里,他站起身,拉著清知,站到被他們遺忘了許久的阿仁身前,他抬起椅子,舉高、再舉高,最後下摔,砸到可憐的阿仁頭上,感覺到了手上的數字變化。
「換你,清知。」笑里笑得開心,他等著與清知同罪,分享罪孽,然後一起逃走,在那之後,他只要當笑里就好了。
「我一開始就說了,我絕對不會拋下小麥。」清知拆下包紮掌心的繃帶,朝小麥展現掌心的傷口,他伸展掌心,已經結痂的傷口在瞬間被撕裂、冒出點點血珠,細小的血珠匯聚成鼓脹的誓言與罪孽,劃過清知的掌紋,滴落在地。
答。
清脆的血珠墜地聲再次響起,牽引小麥的手握住清知的掌心。
他們以誓言、以秘密、以罪孽為繩,以友情、以守護、以依賴為鎖,將彼此的命運牢牢繫緊,誰也無法離開誰。
「清知,動手吧。」小麥漾出燦爛的笑顏,那是與笑里一名相符、與小麥(Smile)一稱相襯的燦爛笑顏,他滿懷期待地催促清知,只要清知與他一同犯罪,那麼,清知與他誰也逃不了了,他彷彿能從罪孽中看見光明的未來,多好、多好、多好。
「嗯。」清知點頭,他彷彿無所畏懼,為了將小麥留在身邊、為了在地獄存活,他接過小麥遞給他的凶器,大力砸上阿仁的後腦杓。
碰,清知彷彿聽見什麼破裂的聲音。
或許是阿仁的頭骨、也或許是過往的自己、更可能是他的理性與正義。
但,無所謂了。
因為他選擇了小麥、而小麥將永遠守護他,他們誰也不會離開誰,即使死亡也無法將他們分離。
他們真的是私奔到東京!!最初的傷痕還成為共犯的信物也太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