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
格里忒拒絕某事時,總是會擰起細眉。鮮少表露真正的憤怒,只是看起來有點不滿。
「為什麼?」男人按捺嘆息。耐著性子追問。提及違法興奮劑來源存疑的事件時,格里忒立即表露此不滿並截斷了話頭。
理政四廳之中,誨廳擁有最強烈的個性。議廳的本質是切身物事。典廳坐擁屬於研究者的寧謐。誓廳神祕得即使投入測錘也不會傳來回音。惟獨誨廳鋒芒畢露。既是比軍警更接近英雄的存在,亦比軍警擁有更多劊子手的性質。倘使沒有我執,定無法撐過嚴苛訓練,終至披上執行官的徽紋。
雪髮的執行官雖然任性,但罕有不肯出勤的情況。在男人轄下的執行官中,格里忒是唯一能以「樂在其中」形容的一名。僅僅目為工作的、背負罪惡感的、心懷復仇意念的,抑或貫徹自身正義者均不能稱之樂在其中。樂在其中的人,執行任務時眼底不會思考其他無關的事──天氣、鄉愁、生活、姓名,全都拋至雲外。好處是晝夜晴雨俱無阻。不過是相處時有點棘手而已。修伯特不會知道他曾在某個早晨發生的會話中撿回一命。
「那不是要出城嗎?」日前才暗忖維特若不開心便要找眼前指揮席算帳的人問。
「你不想出城?」修伯特用指腹抵住眉心。
「敬獻祭要開始了。」
這很反常。格里忒向來不熱中敬獻祭──至少男人從未在垂覆華美裝飾的聖母像的玉足前偶遇輕盈的舞步。監督者筆直盯著淡金眼珠,試圖從中找出妥協的可能。
「好吧。你負責打聽城裡的消息。」可男人終於沒忍住嘆息,無奈地提出折衷方案。
「那好。」眉宇立即鬆開。笑意又敷染雙頰。
一奩雅緻的細雨籠住整座城鎮,命百姓不得不斂下匆匆行色,肅靜地觀看天空滌洗大地,令聖山剪影煥然一新。蛛網般密佈的街路保留供馬車行駛的磚道,僅有連接城鎮的主幹鋪上柏油。祭典將至,遵循臘月正月時序營生坐臥的人亦將目光從天色移向自身。商請聖母定奪迄今為止的人生,並為永眠後的虛渺未來裁下一段想像的布邊。
如果是尋常國家,僻遠聚落出身的男女恐怕很難不嚮往繁榮首都。然而在貝施科涅茨,愈是挨近聖山的居民愈自豪於捨棄文明利器。厭倦濃縮世間一切惡事者必定喜愛貝施科涅茨。對現狀不滿者必定嚮往貝施科涅茨。格里忒認為這裡的生活很好。倒非因為取名為厭世的哲學,祇是鮮聞雜音。即使是碧鐸,有時也會傳來遊行或罷工的新聞,遑論所謂人權意識高漲的外界。將肉身投入相啣相囓方能運轉的齒輪時,就不得不抹殺本心。明明自古以來,唯有遵從本心能使人幸福──格里忒百思仍不得解。
十八世紀的宣言迄今仍在發酵。幸虧遠離城市的村鎮並未習染淌乾心血追逐夢幻泡影的風尚。即使面對粗礪的困境,依舊捧著聖母的教誨潛心祈禱。追查潛伏世界背面之物時,此習性能免去諸多阻礙。沒有人會質疑執行官的任務範疇,亦沒有人會捧著滑稽論調高談吸血鬼的權利。
格里忒漫不經心地延過熟稔得闔上眼也能如常行走的道路。拐進一條比羊腸曲折的巷。只要遠離街心,轉眼就能抵達恍如隔世的異界。舉目均是依循傳統工法建造的屋舍。藏身於現代刮痕的街巷是城鎮裡細綿綿的呼吸。不見何種激越的趣味,有的僅是藉由單單生命二字堆疊而出的寧靜的活力。適合散心。執行官也步履悠閒。選擇駐足的瞬間猶像是隨心而至。他停在一所上漆的雙扇門扉前。
按下電鈴,俄而即聽見清脆響聲。推門出迎的中年女性氣質端莊,連使力的動作也極為優雅。她抬起視線收攝訪客的影樣時,立刻提裙施禮。
「最近還好嗎?」
「是。多虧樞祕院的大人們……您來這兒,難道是有吸血鬼出沒嗎?」
「沒有哦。」任何未嘗窺探格里忒另一面的人,都會認為他十分「正常」。房東相當中意這名總是笑吟吟的年輕人。親切且彬彬有禮,一掃執行官三字自然釀成的嚴厲印象。格里忒也揚棄文謅謅的用詞,柔軟嗓子總是羅織教人心神愉悅的音色。
「要是有吸血鬼,怎麼會誰都不知道嘛。就算是我們也瞞不住您。」格里忒說,「只是有事想找喬安娜小姐聊聊。」
「老樣子,她在後院。請直接過去吧。」
對方爽快地側身讓出空間。格里忒頷首言謝,繼而提步行往植滿綠意的院子。寓目的光景儼然是一幅畫。甫經數日前的細雨,今日的天穹是地上所有寶石都不配潔淨湛藍。矮叢彷彿蕾絲鑲滿邊緣,晚開的花卉為閑靜調子增色。並非瑰麗瓣百合,可不知是何名。格里忒不諳植物學,但見女人正在修剪雜枝。
「哦。執行官大人。」女人比格里忒稍高。一襲綴有傳統刺繡的連身裙。黑髮盤在後腦,紮成頗為講究的辮子。略施脂粉的面容無法推斷實際年齡。眼眸是淺藍,一逕盛滿雍容。貝施科涅茨女人的基本武裝是自尊。
「我就想您會來。」
「這裡的生活怎麼樣?習慣了嗎?」格里忒自覺寒暄方式相當無聊。好在女人似乎不介意。
「比想像中好……是個適合隱居的地方。」
「現在還是嗎?」延續話題時,纖長的眼簾微微掀起。
「您果然是為了這事來的。」女人笑得雙眸彎成月。像是聲張著某種預言家的得意。
「你的意見呢?」格里忒沒有貿然托出自己的臆測或指揮席的命令。
「大概是隨著敬獻祭馬車過來的幫派成員吧。雖然具體是屬於哪些人麾下,我也不確定。」喬安娜擱下剪刀。
「那麼,還請幫個忙吧?喬安娜小姐。」
「我想也是。」說罷她眨眨眼,「反正說不定是過去的仇家,對我也沒壞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