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眾禮拜。

教堂背後的行政高官不必上台露面，無須去引用那些數十年來——數百年來——都毫無新意的禱詞，掛著副慈愛臉皮去撫慰在聖母長裙下，以為冰霜中真有生命真理的信眾。

但人聚集的禮拜，對她而言也是信仰上不可或缺美好事物。噢，克拉倫絲的確有信仰，她可是供聖母用來帶領羊群的僕從。

來到懺悔間的人隔著薄板傾訴自身罪孽，渴求聖母的垂淚淨化己身罪惡。執事端來樞機親手特製的聖水，「聖母淚滴」。當他們飲下後安心睡去，以為自己的不淨在雲穹上的世界被洗清時，克拉倫絲坐在沙發，看著醫療專業的院士將抽血針置進人們皮肉上的青筋。

安靜虔誠的眾人——或者說以為在鐵網版邊講幾串話、喝杯怪水就能洗清根深柢固的自卑與愧疚感的白癡們，一一躺在醫護室的病榻上，乖巧的供給她多元的樣本。不過近期重複的樣本有點多了，應該再辦點活動吸引新的信眾朝聖……思考的同時，院士們已經拆下血袋、處理醒來的信眾後續，她實驗室的特製冰箱又多了庫存。

不過有一部份可不能進冰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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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倫妮蒂已經在克拉倫絲底下做研究好一段時間了。

她在國內的教育機構畢業後不久如願進入樞密院，然而隨著成為院士、觸碰到更深層的知識，她體悟到自己所學的還遠遠不夠，於是又申請了在地大學的在職進修繼續精進自己，並被分配到克拉倫絲的實驗室中。

不得不說，她的能力在繼續進修後取得穩定的進步。那名掛著冷峻神色的女子在科學研究上的實力無可挑剃，就是鋒利的個性經常讓團隊成員吃不消。

——雖然塞倫妮蒂並不在意就是了。

人們總說她好脾氣，但她多數時候是不在乎。不知是天賦還是缺陷，向來不太會隨著別人產生情緒起伏，無論是怒吼或是冷嘲熱諷，通通像是浪花拍上礁岩粉碎，自然也對這位教授的尖銳脾氣免疫。

「教授。」她在門外報上姓名，禮貌的輕叩門扉，等候回應。「我可以進來嗎。」

生化檢驗器材擺放的實驗室內當然有她個人的辦公室。克拉倫絲正將不同血液倒入一個個玻璃高腳杯而非貼標試管，顯然並不是要做樣本檢驗。聽到塞倫妮蒂的聲音，她剛好想到前不久才為研究成員們規劃好研究案，正打算召個會議發派討論。

照理說她應該要藏下自己品血的這個秘密，不過，自己的狀況一直都很特殊。還有塞倫妮蒂，她在人後幹的勾當，她可也是一清二楚，畢竟那是她學習研究的動力呢。

「進來。」

不停躲閃也違背自己的作風與尊嚴，何必呢？反正多的是她會緘口的理由。

「什麼事？」

鮮血的氣味在推開門的同時竄入鼻腔。

「您要的報表我整理好了，下週樞密院事情比較多，我想說提前處理好拿來。」

實驗室中有血的味道並不是太稀奇的事，於是塞倫妮蒂先是低下頭去拿包包中的文件，正要抬起頭來看向人時，目光剛好落在顯然不屬於實驗器材的高腳杯上。

「？」克拉倫絲向來是個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人，輪不到她這個研究生質疑選擇容器的使用方式，於是她只是朝人拋出疑惑的目光，靜待人自己解釋。

「妳的研討會論文昨天就完成了吧。」她當然要為底下的人排好行程，一切都是為了大業的完美之路。如湖上冰層般平滑無波的眼色抬起，接過學生細心統整的文件，張張紙緣對齊的沒有參差，希望紙上的內容也是如此良好，她也只想讀到這種結果。

「這樣正好。」沒有立即回應顯見的疑問空氣，蒼白的指尖輪流在桌面輕敲，彷彿要與這一排玻璃杯共同演奏一曲音調。「我有個研究案十分適合妳，但是這連樞秘院的期刊都不能端上，是只准收在禁書庫裡的，貝爾。」

樞秘院的期刊內容，好歹只要是院士都有權限閱覽。但在禁書庫裡的每件資料都有層層審核，審核的標準更是不透明。

「妳喜歡血族唾液的效用，那妳知道普通人類也有辦法分泌血清羅醯胺嗎？」她舉起一隻高腳杯啜飲一口，平靜放回桌面的樣子，跟在學生面前喝果汁似的，還有永遠無趣的冰鑿臉色。

她不可能是吸血鬼啊，她可是聖座的人。

「我想說再檢查一下數據再交給您。」

有必要的嚴謹，在目睹其他實驗室成員的報表被揪出紕漏的表情後，她便如此相信。

冷靜的表情讀不出心中所想，不過沒有責難大概就是這位教授心情最好的時候，於是她也僅是揣著疑惑靜靜聆聽，向來溫和平穩的淺褐色眸子直到聽見血清羅醯胺的話題才出現一絲波動。

「普通人類能分泌嗎？我以為這跟天生的腺體有關，畢竟血族的構造跟人類有差異。」

訝異與好奇小心翼翼的浮現在語氣中，不過塞倫妮蒂也僅針對自己所認知的範圍予以答覆，並未急躁的追問，反正克拉倫絲想的話會告訴她的——連同當著研究生的面大灌一口鮮血是什麼意思一起。

「想想丹尼索瓦人和現代智人在基因上是不同的分支，但他們還是有某種程度的互動與交配，而血族與現代智人也是基因上高度相似的人種，當然會被假設兩者有某些可以切入、融合的點。」她換了另一支高腳杯晃了晃，盯著色澤幾乎沒有不同的新鮮血液，似乎同時在想兩件事。

噢，融合，這兩個字禁忌的完全可以詮釋她的最終研究。

「後來，樞秘院終於找到了一個方向。」就是置換血族與人的造血細胞。其實作過程複雜苦痛的令人難以想像，迫使人接受這種手術有多麼背離人權……除了克拉倫絲自己，身為研究者也是自願的受試者。

「我們被稱為『異血者』。當然，只有樞秘院內部才存在這個詞彙。」

這就解釋了為何她要像品酒一樣分杯裝著不同類型的血液了。望著面容姣好的學生，她灰藍眸子閃過一道銳利鋒芒，四周絕對隔音的板材，就像誓言的壁壘，而內容還沒結尾。

「另一項發現更模糊了人與血族的分界，就是極少數的異血者會分泌血清羅醯胺。我正巧為其中一人。」

「妳的新專案就是找出讓人類也能穩定分泌的方法。雖然這不是什麼能公開檯面、即時斬獲巨大利益的研究，但我猜妳應該不會拒絕。」

「異血者⋯⋯。」塞倫妮蒂垂下眼眸，似乎正在咀嚼過於龐大的新資訊，她對樞密院會異想天開的設計出這種實驗並不意外，畢竟無論執行官追捕血族的步伐多麼兇狠，血族長壽與易於常人的身體素質依舊為人所嚮往，許多秘密研究便在這聖母庇佑之處悄悄進行。

「人類也能分泌嗎⋯⋯？這不更動身體構造真的做到的嗎。」聲音輕的像在自言自語，她沉吟了聲，才又抬起目光。

「確實挺有趣的，言下之意是您也會成為實驗對象，對嗎？」語氣一貫溫和冷靜，即便拋出詢問也沒有壓迫的味道。「找出人類也能穩定分泌的方式是為了什麼，又為什麼選我來做？」

「那妳希望人類對妳的藥物上癮又是為什麼，貝爾？」克拉倫絲反問的神情掠過一絲輕蔑，好像認為這是個蠢問題。但她本就常對人有這種態度，塞倫妮蒂當然也不是第一次被她這樣看，但和其他學生比起來已經算少很多了。

克拉倫絲起身打開保存食物的冰箱，拿出一瓶……水蜜桃飲料，倒進其中一個高腳杯。

「異血者仍然是人類。妳覺得有趣、對此好奇且擁有熱情，那這就是原因。在這一點上，我和妳沒什麼區別。」

但她還是沒把底子說出來，也許是還不到時候，也可能只是單純覺得麻煩。逐漸染成石榴色的飲料，又被她的長指晃了晃。

「樣本太少，所以我當然是受試者之一。而妳現在知道，我是這座教會裡唯一沒有被束縛的食血人；那麼，請更加切記，要恪守研究倫理之保密原則。」

幾乎可以看見那平時波瀾不起的眼中，閃過像似支配他人的喜悅。

也許克拉倫絲在訴說這個秘密後，就從教授變成更討人厭的教授了，如果塞倫妮蒂有感覺的話。

「當然是為了收入⋯⋯但撇除這點，我其實沒有特別著迷於讓人類為此上癮。」或者可以說是不在乎，人類並不在她的研究偏好裡。

「假如人類也能產生血清羅醯胺的話，對我的生意未必是好事，畢竟物以稀為貴⋯⋯不過這個可以慢點再擔心。」

「這個您就放心吧，我很擅長保守秘密。」即便沒有特別提醒也知道。塞倫妮蒂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饒富興味地看著克拉倫絲往杯中倒入果汁，幾乎想笑。「看來異血者的食物口味沒有被限制？」

「不管目的是什麼，有動機跟能力就行。」她的表情看起來又好像變得無聊了。

「能夠讓一個人類穩定分泌就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做了，要能夠影響整體供應量？妳現在也未免想太多了，貝爾。再說人類比血族更好控制，成為更穩定的來源比較有可能吧。」克拉倫絲講完後，原本一副「妳可以走了」的樣子，聽到新問題才又抬眼。

「作為人類的味蕾幾乎不會變。」剛才有注意看的話，她的冰箱擺著各式各樣的飲品。如果她還這樣分杯調配，還真有點像美食家。

「這倒讓我想起還有件事。」

「『聖母淚滴』裡有我微量的血清羅醯胺，所以他們才會定期過來『懺悔』。」懺悔完就渾身舒暢，等到癮頭發作了再來禮拜，是控制新鮮食物定期供應的方法。「妳有空就拿些淚滴去找認識的人宣傳教會，因為我們現在會需要更多的人類樣本。」

「應該沒問題吧？」額外任務，邊說邊嚐了一口人血蜜桃汁。

哎呀哎呀，看看這都是什麼話，要研發的人同時去開發業務，還好克拉倫絲不是一般企業老闆，否則可要被投訴好幾輪了。

——一般企業老闆大概也不會拿自己的身體給員工當實驗素材就是了。
無端被自己的內心話逗樂，塞倫妮蒂笑了聲，聲音不大，堪堪足夠把拘謹的外表撞碎一角。

「還好味蕾不受影響，要是吃東西吃不出味道，可讓人活不下去。」淺淺的玩笑意味稍縱即逝，沒等克拉倫絲回應，她從一旁架上拿起個小玻璃瓶，又走回對方面前。

「我會先從分析血清羅醯胺開始，我那裡有些樣本可以做比對。」顯然像取蛇毒一樣的行爲對教授來說不是很有禮貌，於是她只是扭開瓶蓋便遞給人。「麻煩您？」

「也許。」最開始要習慣常喝血味的確不容易，但對她來說那已是太久以前，久到都要忘了當時的感受，所以也回應的敷衍。

不過自己也真是熱衷研究不同人的血和各種食材調配料理的味道。

而塞倫妮蒂扭開玻管時，她立即露出了「我怎麼可能做出在人前擠口水到試管裡的愚蠢行為」的嫌惡表情。

「我會提取好已知異血者的血清羅醯胺和過往相關的研究報告，找時間和淚滴一起讓妳來取。」

「沒其他事的話妳可以離開了。」

這有什麼嗎？

忍住抬高眉毛的衝動，塞倫妮蒂還是習慣她的實驗對象處於一個任她宰割的狀態，她可沒允許過幾個血族在她想採樣時拒絕——當然，那是因為他們通常都被她牢牢箝制，而不像眼前的人顯然有自己的脾氣。

「知道了，那麼等妳消息了。」

關上瓶蓋，臉上又堆上了往常的溫和笑臉，她在理了理衣襬後便離開實驗室，留她的教授繼續獨自享用混了果汁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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