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蕁濃湯的香氣自街道另一頭而來。

不知不覺又是春季，雪國的春天不明顯，冷時還在飄落小雪，不一樣的是預告敬獻祭腳步將近的春贈，代替春暖花開成為新季節的門鈴。丹奧鎮也不例外。

「啊，是春贈巡禮嗎？」

列文特別喜歡這個時候，不為什麼，就是喜歡街街巷巷分發的奶油蔬菜馬鈴薯濃湯。這本是家常能煮的料理，只有刺蕁需要注意熬煮到完全熟軟才能食用的小小要點，以及濃湯不要滾沸到冒出鍋子。

但滿城飄香的濃湯就是不一樣。

青年腳步輕快地跟上新搭檔，背著裝有記錄工具的單肩背包，大衣厚實，黏了幾根貓毛。現在任務是要去視察環境，列文跟著薩提一路走，滿心好奇未知的新工作——不過在此之前，先飄來了刺蕁湯的香味。

「也到了這個季節了吧？」

薩提悠悠地走，看上去漫無目的，在經歷過兩人回到住所、安置行李、放下爬到列文身上的各種大小貓——他家寶貝們起初都對一身狗氣味的列文張牙舞爪，最終卻紛紛貼了過去，把青年當了貓爬架玩。而親愛的薩提．歐特菲亞先生，神情慈藹，一點也不在乎貓咪浪費的時間，寵溺而放縱地讓新搭檔被貓咪們纏上。

終於，他們踏上街道。現已是中午過後的時間。

「我們先去吃午餐……還是你想去領湯喝？」他不緊不慢地搭話，學弟跟在身邊，眼睛亮起來，看向傳來香味的方向，顯然是喜歡的樣子，薩提因此溫和地揚起唇角，補充道：「還有蘑菇肉餡餅可以吃。」

「前面是廣場，湯應該在那裡發吧？」他指了方向。

「隊伍不長的話，想領湯喝。」

列文想了想，選了愈走近愈濃的香氣來源。幸運的是此刻隊伍確實不算要等得太難熬的長度，他們排入隊末，附近有些盛好濃湯的人們，三三兩兩坐在廣場的長椅或花臺邊沿邊吃邊聊天。

「學長家的貓好多，是收養的嗎？」

停止走動後，他低頭就看見衣服上不同花色的貓毛，尤其袖口、長外套下襬和褲腳。正值換毛季節，身為也有寵物的人，列文十分習慣。不習慣的是一次被好幾隻貓佔領肩上、腿上，手裡還接了一隻玩鬧著的，連行李上也被貓佔據，他不曉得怎麼和這些我行我素的小家伙們打交道，耗費了不少時間。

不過也發現薩提對貓咪的寵愛——這位貓主人絲毫沒有生氣或趕著牠們放開。

「我以為貓大部分很不親人的。不過還好沒帶我家的狗來……牠們看上去不太歡迎我身上的氣味。」

薩提不置可否，唇角微微翹起，自然地拐了個彎，排入隊伍末梢，其實隊伍就算稍長他也會提出請求——這當然是偷懶，同樣也能算是寵溺，畢竟眼前和大狗一樣的傢伙看上去對這喜歡極了。

「……嗯哼，有些是收養，有些是朋友送的。」

隨著視線，他看見對方身上沾黏的毛髮，不由得笑意更甚，伸出手為對方理了理襯衫領口，捻掉沾在上頭的貓毛，絲毫不愧疚。

「就算是我，見到這些孩子也還是不由得心軟。」

那始終與他相似，我行我素、警戒且易於——。

薩提抿唇，還徘徊在列文衣領的手頓了頓，轉以拍了拍青年的腦袋，得幸虧他也不是矮個子，不然這動作恐怕有點艱辛，他沒來由地想：那些孩子和自己果真過於相似了。

連想欺負的對象都相同……不，退一步來說，還是這傢伙太過暖和又真誠的錯。

「就算帶狗來也不會怎麼樣的，」薩提低低地笑了，他不排斥被列文知道自己惡劣的看好戲的心思，但基於好心情，他決定解釋兩句：「牠們只是愛玩而已，沒什麼傷害人或狗的意思，會黏你身上大概只是對你很好奇。」

隊伍往前了一些。

「……謝謝？」

對於薩提的舉動，列文往往要多花一點時間理解，就像現在，茫然的他任由領子被擺弄，看見薩提指尖輕甩開的貓毛，才意識到為什麼學長突然碰自己。他乖巧站著，即使困惑也沒有拍開對方的手，視線微微下落於對方正注視自己衣領的眼睫。

薩提的手抬了起來，落在他頭上拍了拍。

這回他更困惑了，隨著薩提放手、自己伸手去碰碰方才被觸碰的位置。頭髮上也有貓毛嗎？他用手指淺梳了兩下額前的髮。好像沒有。

他覺得薩提的貓是不是都性子隨主人，神神祕祕的，思緒與行動十分費解，導致他現在一身貓毛。不過他倒是不太介意。

「牠們看起來很幸福，都很自在的樣子。……學長聽起來想看帶了狗來會發生什麼事？」他覺得有些好笑，原以為薩提是反感這種混亂的，「我家的狗挺溫馴的，至少是不會咬貓。不過八隻……我真沒看過牠怎麼面對八隻貓。」

大概會跟自己差不多？他試著往腦中的大狗身影身上堆八隻貓咪，背上、周圍、頭上……尾巴上也會掛一隻嗎？黃金獵犬的尾巴感覺是不錯的逗貓棒。

薩提沒有在乎列文在想什麼，他不是一個在乎他人的人，藍紫色的眼眸逕自瞇起來笑，不做解釋，也不回答對方的謝謝，他感覺列文會自己想清楚的——好的那一面——畢竟這位學弟是被愛澆灌出來的孩子，他既沒有實際去傷害對方，自然能得到好的解讀。

「也有一些不會主動去靠近狗的，不用擔心要面對貓咪軍團。」

他一邊好心情地回覆，一邊跟著隊伍往前走了幾步。

「貓畢竟是很自我的動物……不過愛玩的那幾隻恐怕是會纏上狗？今天站到你肩上那隻小朋友就是，異色瞳那隻，叫安妮塔，親人得很。」他想了想，又點出另一個名字：「艾芙絲，白色綠眼睛的那隻波斯就比較喜歡躲在角落裡，誰也不理。」

薩提停住了話語，排到他們領湯了，他伸出手，接過了自己那份濃湯和肉餅，輕聲地道了謝。

「安妮塔。」他點點頭，很輕鬆想起那隻嬌小白貓的模樣，複述了一遍名字，「安妮塔和艾芙絲。都是女孩子吧……好像女孩子居多？」

回去再喊著名字逗牠們玩玩。

列文跟上領取餐食，笑著向發放的院士低喃一句祝禱，稍稍捧高碗盤點頭致意，快步跟上學長。找了處角落空出的長椅坐下，湯碗與肉餅盤下頭還貼心地以長方形木板盛著，方便人們沒有桌面也能置於膝上進食。他合掌垂首，食指側緣輕輕抵在鼻尖，拇指稍稍碰在唇上。眼眸虔誠地閉上，兩人距離很近，能聽見他的唸禱。

「……聖母，求祢降福我們，和我們所享用的食物。我們也為祢所賞賜的一切，四季豐盛的作物，平靜安寧的生活，感謝讚美祢。願光榮歸於……」

他語速偏快，之後的禱詞便不清晰了。不久便抬起頭來。

「我開動了！」

「哦，都是小女生，晚點回家我一隻一隻給你介紹。」

薩提不輕不淡地回覆，語句是在領完湯和餅之後飄過去的，跟著春風傳入列文耳裡。他一副沒有等列文的樣子，逕自往盯上的空曠長椅走去，不過腳步稍稍放緩了，聽見身後跟上的腳步聲才恢復了日常的步調。

長椅並不寬廣，薩提的肩碰上列文的肩，青年神色未變，饒有興致地用餘光將對方的動作盡收眼底。好虔誠的信徒。雖早有所覺，但這真還是確切的感受。

他微微一笑，模仿著對方的動作，但未開口，像是在跟著默念。

「……我也開動了。」他慢條斯理道。

列文看了眼薩提跟著飯前祈禱的動作，滿心愉悅把早等不及享用的濃湯挖了一勺塞進嘴裡，滿足地瞇眼。

「一年一度的馬鈴薯濃湯……雖然濃湯也可以自己做，但我特別喜歡春贈的濃湯，別有一番風味嗎？」聽不出來是信徒認為這碗湯更添了一層宗教意義而珍貴，還是他喜歡大鍋熬的馬鈴薯濃湯。

——事實是後者。

酷愛馬鈴薯的青年心情極佳，消停了沒事便談起工作進度的連環發問，認真舀著湯喝，心裡都在讚美果然湯就是要大鍋熬煮。列文近年都是獨自居住，熬整鍋湯很難消耗完畢，況且家裡也沒有那麼大一口鍋子。

馬鈴薯濃湯。所以重點是馬鈴薯嗎？

青年吃了一口肉餅，又輕啜濃湯，神色未變，這看上去實在有些為難他了，畢竟他一副矜貴的模樣，抓著領取到的紙袋就啃進嘴裡，多少顯得不太合適——不過下一口，他張大嘴咬了下去，顯然是不在意，嘴角都沾上了點肉沫。

「這樣喔——」

薩提不置可否地回應，並不認為春贈巡禮的濃湯有多不同，真要說的話，他其實沒有很喜歡刺蕁的味道，但不至於無法入口。

……不，他並不是不喜歡刺蕁。

濃湯還是有些燙口，夾雜胃裡令他泛起噁心的暖意，他不追究這是如何生起的，目光逕自冷下來，撇向一旁吃得盡興的橘髮男性，他們並著肩，陽光恣意灑在椅子的部分，照在列文的臂膀上，幾縷髮絲反射出暖陽的色澤，至於他本人則完好的隱沒在陰影處。薩提勺起一口湯，沒有吃下去。

那雙如這雪境一般本該霧霾的眼眸，究竟看見了何種景色呢？

他將視線放遠，落在廣場上牽著手的人，對著湯品虔誠合手唸起禱詞的人身上——這一切祥和，日光平等地落在每一處，陽光明媚，微風吹來，鐘聲響起。在旁邊這傢伙的眼裡，世界應是如此安寧的吧？

薩提冷冷地想，甚至帶了一些不明不白的厭倦與憤恨不平。

濃湯之於他，可沒有什麼好印象，歐特菲亞長型的餐桌，散著氤氳熱氣的前菜湯品，屬於前座者的特權，越是末位的人，宛若分食著禿鷹隨意丟棄的腐肉，視為珍寶。

薩提歐特菲亞是食過腐肉的人，曾竭力想喝到濃湯，於是啃噬其他人的屍骸，才曉得那些腐肉從何而來，濃湯也沒有多大的吸引力了——但這裡不是歐特菲亞。

這裡不是歐特菲亞。他慢條斯理地想，收回了置放遠處的目光，落在列文身上，將那口不再燙口的湯塞進嘴裡，假若列文 ． 利奇弗爾見到的世界如此安詳，他大也甘願短暫地被這廣場的虛影所誆騙，這樣活著才足夠輕鬆，足夠恣意。

濃湯順著咽喉滑入食道，胃裡依舊泛起暖意。真噁心。他不追究暖意從何而起。

「……春贈的濃湯，的確很好。」

他低低地說。

列文沒有在意薩提平淡的回應和變緩的進食速度，他開始逐漸習慣於這位學長的捉摸不透，不太理解那份游刃有餘的原因，卻也沒有過問。算起來他們真正認識不久，自然不知道彼此的太多故事，但薩提不太一樣，從他身上，列文能感知到的資訊更稀薄。

應該是有意隱藏的。他舔著湯匙思考，又舀一勺湯，比如說：他根本看不出來薩提喜不喜歡刺蕁濃湯。

也有個可能是薩提對他十分寬容。這點列文很同意，至少他的感受上如此。嚼著肉餅，他的視線停留在廣場的白鴿，將注意力轉移到反射陽光的長羽毛上。

「是吧，很不錯吧。」

他們像是來度假的遊客，塞在廣場角落融入這個城鎮，做些居民正在做的事情，青年掰下一塊餡餅邊緣的麵皮，拋給在腳邊閒逛的鴿子。

薩提沒有跟著分食餡餅給鴿子，只是逕自笑了下，不怎麼在乎異樣，溫暖的春季，接下來將迎來不錯的午後，如果他親愛的搭檔可以放棄逼迫他勞動就更好了。

要洗腦這認真的孩子變懶惰，不知道會需要多久呢。

濃湯被喝完了，置放在一旁，他往列文身上擠了擠，嘴裡嚼著餡餅，他懶懶地半倒在青年身上。

「……如果等等可以再回屋子睡個午覺會更不錯吧？」

列文瞪大了眼，對於薩提比整理領子還親暱的動作有些驚訝，但沒有退開。身高比學長高出一小截，這樣的倚靠並不造成會無法動作的負擔，他將完食的一次性紙袋塞在紙碗裡頭，就這麼坐著。

薩提也有點像他的貓。

他在心裡趕緊揮散將前輩隨意比成小寵物的不禮貌念頭，但沒辦法，真的很像，懶散自我的行徑，神秘莫測的眼神。大概是隻高貴的貓吧，品種貓之類的。

散亂的聯想逕自淡入春風，將新生草葉也吹出貓尾巴一般慵懶的擺幅，來自他方的青年們相倚，人影來去，刺蕁與馬鈴薯熬煮入湯的香氣把工作日的中午也薰成糊軟的——

「……吃完飯該工作了，學長說要去探訪風土人文，不是嗎？」

學長拒絕工作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