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那些充滿惡意的荒誕指令終於抵達無法完成的那天時，要怎麼辦？

湊有時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就像那些都市傳說裡一扇門總能阻隔裏與外、生者與死者、天堂與地獄，地科實驗的前後門也將這個空間與走廊以外的世界拉開一個巨大的間隔，讓他們假裝兩人捆綁在一起的命運是充滿必然性的，在眾人的地獄奔走中竊取著屬於兩人的幸福瞬間。

坐在兩張板凳合併起來的椅子上，雙膝蜷曲踩在椅面，此時此刻的湊感到異常頭痛，那雙平日總會試著打起精神的黑眸有些茫然地盯著教室前端，喝到一半的果汁放在桌面，昨日兩人睡前在紙上畫著的塗鴉在三明治包裝的底下壓著。
手指不自覺地摸著下唇，他的視線緩慢移動到黑髮少女的位置。他想起昨日碰觸到的柔軟，與之後自己慌張與笨拙的回應與擁抱，那幾個小時內兩人獨處的每一個對視都像糝入甜膩蜂蜜一樣讓人幸福，讓他飄飄然地想著今日一定也可以如同前面幾天一樣輕鬆過關。

然後現實就狠狠地揍了他一拳。

拔下他人的指甲，二分。
切斷他人的肢體，十二分
用繩索勒住一個人的脖子，直到窒息死亡，十八分

他已經發呆似許久，視線一直沒有聚焦在他想看到的地方，望著黑川，又像是看著空白的地面。
天真的自己，一宮湊這樣想，是自己擅自將已經變成異常的現實，裝作一切都不存在，所以祂才想懲罰兩人必須面對一切。

湊曾經對第一天就殺人的同學感到不齒，即便是那些指令與兩人從中拼湊出來的資訊裡可以窺見這些惡意是要求著學生――他們，去進行霸凌手段進而達到「祂」的某些人間觀察，但湊仍然覺得那些因為異常而異常的人都是瘋子，所以他一直下意識地試著避開去做出任何傷害他人的事情，然而當真正遇到怎麼看都只能選擇傷害與殺人的指令時，茫然與不知所措卻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小丑。

感覺到剛才還摸著嘴唇的食指正被自己大拇指的指甲用力壓印著，看到指令之後，他就不停地在苦思到底該怎麼去做才能保護黑川並且成功度過今天，但不管湊如何去想，似乎只有極端的兩個選擇擺在眼前可以去抉擇，他深刻感受到自己的無力，這種非做又不做的情況就是一個無解的迴圈。

――雖然他明明已經做過了，殺人。

――現在，他可以選擇的或許只有殺了自己。

「……今天的任務，」開口，嗓音有些沙啞，湊側頭看向了黑川：「我想不到該怎麼辦……。」

一宮湊的話音讓原先盯著黑板的黑川肩膀輕輕一僵。

雙手在大腿上反覆交疊，黑川磨蹭著自己平時總是修剪到剛剛好的指甲，五日的囚禁讓它長得比平時還長，此刻卻成為讓黑川四肢發軟的元兇之一。

毆打也好、割傷也好、燙傷也好，雖然不是能自豪的事，但對黑川而言這些疼痛都稀鬆平常，然而像是酷刑般的拔指甲她可完全沒有概念，她好幾次設想過情緒失控的家人拿刀捅死自己的可能，卻從未想像過被拔指甲的模樣。

好可怕。
但是，並排在下方的其他兩個指令才是更可怕的。
捏緊自己的指尖，黑川輕咬著唇，抬頭迎上湊的視線。

「……指甲的話……傷害比較小。」她吸著氣，朝著對方露出不太成功的笑容，仔細觀察著湊的表情，一面聽著自己顫抖的聲音。

「不過……嗯……我也……」
我也不知道。

無論是拔湊的指甲，或是拔自己的指甲，無一不令她感到恐懼。
往日總是會聽見雜音的走廊異常安靜，如同宣示著校園同學們逐漸死去的事實。

腦子的齒輪好像生了鏽，她又想起泡在水桶裡的前輩，以及那個當下湊蒼白的面頰。

「……湊同學，沒有想法嗎？」

他並不是沒有想法，只是這次不似前幾日可以取巧，這次的指令光是想像就感覺到自己的手指都隱隱約約的發痛。
皺著眉，湊看著黑川的表情，想到她的手指指甲會變成汩汩流溢血紅的傷疤，他靠在自己膝蓋上的手不自覺地握緊成拳。

「……我……」我們不如不做任何指令吧。
舌尖上這句話幾乎要越獄出逃，卻依然被他困在嘴裡。

「我在想……這樣繼續做指令真的好嗎？」

什麼意思？
黑川眨了眨眼，一時間不知如何答腔。

答案當然是一點都不好，她不知道有沒有人以這種刺激為樂，但至少她一點也不喜歡——沒有盡頭，一天比一天過分，黑川現在數日子還得思考一下才能想起今天是被困在學校的第六天，那明天呢？後天呢？

不僅僅是加上數字那麼簡單，每多活一天，呼吸都會變得更加困難。
吸吮著下唇，黑川瞥向了台前那幾行毫不留情的文字。

「……明天不知道會有什麼。」她斟酌著字眼小心地說，「我想這些指令的本意……不是相親相愛互相做的。」

湊當然也沒笨到這種程度，他也知道其實這些指令不是為了相親相愛而做的，他們都只是因為做了這些事就能獲得今天活下去的機會。

然而獲得滿分真的能離開嗎？大家拼命做這些指令有意義嗎？
雖然湊一直都覺得自己足夠樂觀，但或許是今日的廣播添增了一些與前幾日而言更加明顯的不同，又或許是終於累積到一定程度的不安屆臨爆發，他覺得自己不像過去幾天一樣可以用對自己打氣的方式提起精神。

帶著滿滿的負面與茫然充斥在腦袋裡。

「不做指令會死，不傷害人會死。」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有些難過又有些不解：「這麼多天了才說這種話的我好像很奇怪……但是……好像太奇怪了……。」


「我不想繼續下去了。」他喃喃地說。

黑川收回視線，微微睜圓的棕眸看向湊。

她當然也不期待少年在這種情況下還能連續幾天笑得出來，但這麼喪氣的模樣黑川的確是第一次見到，伴隨著近乎放棄似的發言，她發不出聲，彷彿肺裡的所有空氣在霎時間被抽走。

幻疼的指甲不痛了，但是冰冷爬上後頸，她緊緊盯著湊，伸出的手懸在少年腦袋上方幾吋猶豫，接著默默縮了回去。

「……這樣啊。」在良久的沉默後，最終黑川只輕輕說了這句話。

她走向前，在湊的面前蹲下，抬頭窺探著他的表情，接著露出淡淡的笑容，就像天空被染紅之前的每一天對視那樣。

「那湊同學今天想做什麼？」

黑川的詢問在他的心湖中投入一顆石子，一圈一圈的漣漪隨著聲音盪開。
他們對視著，拉近的距離讓他們從眼睛裡可以看見彼此的倒影，湊盯著那雙棕眸，他覺得自己的心思已經被黑川看透了。

「小都……」他想起昨日兩人還擁抱在一起，前兩天他們才證實了那些藏在每天目光交接時的感情。這兩三天親密相處時長遠超過他們這幾年相識以來的時間，他覺得不夠，但無力感讓他無法去思考更多。

他充滿了歉意，但是努力的裝出很平淡的音調。
「……你想不想去頂樓？」

「頂樓？」黑川眨了下眼，「啊……那邊之前會有人在那裡抽菸喔？」
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

她站起身，在湊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將他們八點左右就拿回的早餐三明治放到兩人中間：「不過，視野很好……是可以呼吸點新鮮空氣。」

「嗯，所以我剛剛第一時間就是想到頂樓……」現在這種情況，說要去呼吸新鮮空氣好像是一件很突兀的事情，但是如果是平常的每天，或許他們是有這樣一個上去的機會，去曬一會的太陽、去吃個點心、去坐在那邊享受沒有其他人的時間。

「等一下接近中午時間，大家都會聚集到食堂，」畢竟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六天，配合著奇異的現象，校舍內的人往往都演變出一套時間表，湊伸手拿起一個三明治，一邊提議著：「那時候走廊會比較安全一點，我們可以趁機走上去頂樓……看風景。」

瞥了一眼靠在牆邊的鏟子，她點了點頭。

三明治的香氣在拆開包裝袋後闖入鼻腔，黑川其實更喜歡新鮮的吐司和果醬，但這幾天狼狽的生活已經幾乎讓她忘記自己的喜好。她咬了幾口，想起其實兩人每天都沒能好好享受早餐，每當他們醒來查看時間，發現早晨來臨時，比起開啟新一天的美好，更多的是對新指令的恐懼。

她轉過頭，想和平常一樣觀察湊進食的側臉，但卻直接對上少年的視線。
湊看著自己的雙眸非常熟悉，她還記得前一天解開眼罩時那雙眼睛裡的溫度和生機，但現在卻像是蒙上一層灰，眼角通紅。

「……早餐。」意識到時，她已經笑著開口：「湊同學的早餐都喜歡吃什麼？」

湊沒能理解黑川怎麼開始談起關於早餐的話題，但他也打開了三明治，咬下一口發覺是自己很久沒吃的鮪魚沙拉三明治。

他很少能決定自己吃什麼，通常是路邊買了一個麵包就吃了。
但如果可以決定的話——
「我蠻喜歡吃飯糰跟玉子燒的，如果還有味噌湯的話……」眨了眨眼，他看著黑川笑著：「就是那種很簡單的早餐，但是很難有空吃，那……小都你喜歡吃什麼？」

她的眼底倒映著湊的笑容。

「我……嗯……果醬吐司，還有味增湯。」頓了一下，接著她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張大嘴，紅暈爬上臉頰：「不是一起吃的……就是……草莓果醬或是花生醬都很喜歡，很快也很方便……有時間的話才會準備別的。」

低頭咬了一口三明治，火腿的香氣在唇齒間擴散，她忽然覺得有些好笑，這樣的對話應該要發生在更早更早以前。

「那我們都喜歡味噌湯！」

在這個情況下，因為這種常見小事而開心的自己肯定很怪，但他們在今天以前根本不知道彼此在這種地方的喜好，湊覺得自己可以感到心情稍微從烏雲密布中放出一絲陽光。

「這麼說，我其實也很常吃果醬吐司，」話說到一半，湊有些猶豫是否要說出來：「……因為我不太能花錢……阿姨她……嗯……我沒什麼零用錢也是一個原因。」

捕捉到湊改口的關鍵詞，黑川本想詢問，隨即他那佈滿傷痕的身軀便閃過腦海，逼她將來到嘴邊的問句吞了回去。

「……要是能做早餐給湊同學就好了。」她說道，「我也沒什麼零用錢，不過早上媽媽通常都不在，只有我自己……所以我可以決定早餐的內容。」

「這樣很好，可以吃自己喜歡吃的東西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湊的嘴角勾著彎彎的弧度，他喜歡黑川，希望少女可以一直都很開心，所以聽見她說想替自己做早餐的時候，湊會想起自己有時會站在走廊，望著一宮家不曾為自己點亮過燈的廚房，想像餐桌上有人等著自己，替自己準備一道溫暖餐點的畫面。

「……這樣說來好可惜，我們現在上不了料理實習，不然我一定能吃到你做的咖喱。」三兩口吞嚥下手裡的三明治，湊舔了舔沾上手指的沙拉醬，一邊說著。

是啊，真可惜。
盯著湊的指尖，她很想說隨時都能做給湊吃的，就算沒有料理實習，她也可以在家裡做好，每天、每天，裝進漂亮的雙層便當盒，每天帶到學校來。

黑川默默吞下最後一口三明治，她的耳朵有些紅，目光轉移到窗外泛著紅光的天空。

隨著享用完三明治，關於早餐和食物的話題結束得像是它降臨時一樣突然。

他們肩並著肩坐在一起，手自然地就交疊握在一起，湊看著窗外，剛才稍微恢復一點生氣的雙眼又一次回到了最初的消沉，他知道今天自己無法掙脫這樣的情緒，卻又不願意將自己的無力蔓延到黑川的身上。

「……黑川是中學時轉過來的吧？」湊看著窗外，瞇眼想著兩人在初中時少數的幾次交會，突兀的開啟了一個新的話題：「當時我一定沒有想到會有現在的狀況……呃、我是說關係……啊、應該說我當時沒有想過……跟你會有更多的發展。」
他第一次說出自己內心話，湊覺得自己笨拙的像隻牛。

「嗯……」
交握的手緊了緊，黑川還不習慣這樣直接感受他人的體溫，掌心好像有些濕黏，令她無比在意，但她也一點也不想放開。

「那個時候我剛離開東京，早上在溫室就會一個人盯著操場看。」當時的情景彷彿就像是昨天，她笑著捏了捏湊的手指。「後來有一次穿過操場被球打到腦袋，還是湊同學帶我去保健室的……我那時候也沒有想過。」

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
她看了眼牆上的時鐘，就快中午了。

他記得黑川說的這件事。

視線看向握在一起的手，臉上原本的不好意思慢慢轉成溫暖的笑容，湊覺得他太過膽小，自己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才從這個明顯到不行的小細節發覺到原來兩人的情感箭頭是有著明確方向的。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笨？現在才理解到那些事情對我們有著很大的意義……」他問著黑川，一邊又往少女的身上靠去，目光也跟著看向了牆面：「你可以罵我，我不會介意……因為我不太擅長思考過於複雜的事。」

他覺得自己如果可以像一宮家的人一樣聰明，或許現在就不會煩惱著指令與應不應該放棄堅持的事，也不會讓黑川一直停在原地等待自己了。

「為什麼？」她笑了出來，雙腳在地板上左右輕輕踢著自己的皮鞋，「直來直往單純的生活……我覺得那樣說不定比較好。」

她挪動自己的手指，不一會，纖細不少的五指纏上湊的。

「湊同學平常那個樣子……我就很喜歡。」黑川緩緩說道，她輕輕蹭著少年靠過來的腦袋，感受屬於男孩頭髮那種些微帶刺的觸感：「接下來也喜歡。」

「啊、嗯……」運動鞋用力地踢著地板，被這麼直白的說出喜歡讓湊耳垂紅得發燙，手指已經緊密得無法容進第三個存在，他仍然是想再握緊一些，把黑川的體溫和喜歡刻在掌心裡。

「謝謝你，小都。」他在這幾天感受到黑川的性格比他想像得還要多層次，這讓他很驚訝也很驚喜：「我只是希望我不會讓你失望，我其實還是對你有一些沒說出口的事情，只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比較好，又擔心你聽到會難過……」

「大概不會失望喔。」倒不如說自己才是需要擔心失望的那個，黑川默默地想著。她將小腿朝湊的方向伸去，鞋尖勾住他不安分的運動鞋，嘴角勾著止不住的笑容。

「那……湊同學想說嗎？」

抬頭看了一下時鐘，接近中午的外面稍微響起腳步，零散的低語聽起來是路過的學生想去食堂的聲音。

「唔……我想想要怎麼說，」目光停在鞋尖，湊的聲音多了一些不自信：「我家……我……嗯……」

其實開始是最困難的，湊心想著，他能對很多人總是含糊帶過自己的私人生活，但在這時候，唯獨不想讓黑川被自己的不坦承欺騙，哪怕敏銳的她應該有察覺到一些也說不定。

「……之前提過我小時候還蠻常因為一些小事被罵的，老實說我一直都不太理解原因，可能真的是因為我很笨。」他決定從之前聊過的話題下手，在開始之後，原先慌張的心臟逐漸變成安靜：「……我也不太知道為什麼哥哥可以叫媽媽，我只能喊阿姨。」

小時候的他，這些問題都得不到解答。
直到大人殘酷的將事實擺在他的眼前。

「後來我才知道，我真正的父母可能、大概、或許……」他其實從一宮太太的歇斯底里當中還是有拼出關於自己的真相，湊對黑川露出了有點奇怪的笑：「……我是被拋棄的孩子。」

黑川輕輕斂下眼簾。

儘管她在學校經常觀察著湊，但她畢竟不是跟蹤狂，對於湊的家庭，她也一直只是模糊猜個大概。在這幾天之前，她知道的可能和班上任何一個人差不多，除了他那刻意藏起的傷口。

她想過或許他也來自充滿暴力的家庭，可能父母也有複雜的婚姻關係，但當他明白地說出「拋棄」一詞時，黑川仍感到自己彷彿嚥下一顆檸檬，喉嚨痠疼，不完全是因為湊的境遇。

空閒的右手覆上湊依然緊抓著自己的那隻手，雙手磨蹭著指尖，她沒有立即回話，而是讓沉默在兩人之間發酵，讓鼓起勇氣的少年有時間醞釀自己接下來的話。

或許是黑川安撫的動作生效，湊臉上表情很快就變回平時在黑川眼中那樣有些溫和與傻氣的臉。

「雖然我大概是被拋棄了，但阿姨還是有照顧我長大，所以我想我還是蠻幸運的。」這也是湊始終能夠接受被女人毆打的原因，他真心感謝一宮太太沒有丟下一個毫無關係的嬰兒，甚至好心的撫育自己長大。

「還有就是……阿姨對我管教比較嚴格，所以我其實第一天有點怕……」他記得自己拿著手機有些焦慮，當發覺到無法離開學校的那刻，湊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鬆了口氣，還是更加緊張，想起自己沒有送出去的道歉訊息，他忍下自己想去拿手機的衝動，把注意力放在黑川的身上：「這是我第一次跟人提起，阿姨也不太喜歡我講這些。」

但他想讓黑川知道自己身上的一些錯誤與失敗。

這麼說起來確實有這回事。
不可思議的，第一天的事情彷彿已經是好久以前，當時她想到自己不用回家面對母親便感到不合時宜的快樂，照理說在家受到無數「管教」的湊也應該要鬆一口氣的，但就像被訓練過的小狗一般，他卻只想著這樣不好。

黑川試著保持笑容，她不想在這時染上任何其他情緒。

「沒關係……我會保守秘密。」她說道，儘管她根本不認為湊的生活是一種幸運，但或許就是這種思考方式，讓一宮湊能維持樂觀的模樣——儘管那份樂觀已經在失去陽光的校園內被磨去不少。

她有很多話想說，如果是沒被血月籠罩的平常，她會想幫忙解決問題，事實上就連現在她也想鼓勵他，告訴他只要畢業了就有機會擺脫家庭，到時候他們可以一起到離這裡很遠的地方去。
很遠、很遠，只要有彼此就行了。

「……無論如何我會一直跟湊同學待在一起的喔。」聽著又一陣腳步聲朝食堂方向經過，黑川緩緩站起身，輕輕牽起身側的湊：「一直一直……我不會拋棄湊同學的。」

「我相信你，小都。」他跟著站起身，對著黑川露出了信任的笑。

湊往前跨了一步，另一隻空下來的手伸向木棍，兩人站在門口又多等了幾分鐘之後，才悄悄的打開被卡住的門，走廊上說不清道不明的痕跡總是不像那些屍體一樣會消失，每天他踏出門去拿食物時，總會留意到某些地方又多了新的痕跡，空氣中又多了奇怪的味道，竊竊私語的聲音又消失了一些。

好安靜啊，他想。

「走吧？趁現在我們去頂樓看看。」

他們穿越走廊，朝著食堂的反方向。
熟悉的C棟教室早已不再熱鬧，各種生活雜物散亂一地，有的教室還殘留著幾日前的焦痕，也不曉得當初是怎麼撲滅的火。

生活愜意的人早已去了食堂，失去希望的人蜷縮在桌椅間，有的人在談話，看著兩人牽緊的手和各自的武器，目光追隨著，卻也沒有其他動作。

「我小時候也跟湊同學一樣，家裡的管教很嚴。」在路上，黑川主動開了口，像是在回報湊的坦承，緩緩說起自己的事情：「不過爸爸確實是我的親生父親，他只是不能忍受失敗，也不會控制脾氣。」

她所說的管教當然不是一般的訓斥，但在這裡，默契使他們不用說得特別清楚。

如同剛才黑川給予他的安靜，湊睜著圓滾滾的黑瞳，並未出聲去打斷，只是側耳聽著、理解著她的話語，一邊握著黑川的手踏出每一步。

以前出於不願去讓人發現自己在意她的不好意思，湊從未去打聽過黑川是因為什麼原因搬家，或是因為什麼理由來到這裡，湊最多就只是在和他人聊天時偶爾的打探了一下黑川與其他人的相處，便以滿足。但從黑川開啟對話的第一句話，他似乎也窺見了一些關於黑川被隱藏在衣服與溫和文靜的外表下，和自己一樣的的過往。

他有些不捨，想著是不是應該要應和一下，卻也只是有些侷促的發出一聲短短的嗯。

「後來，媽媽帶著我離開了。」他們轉了個彎緩緩爬上階梯，屬於第三天的水桶倒了好幾個在這裡，水已經完全蒸發。

「不過我的哥哥被留下來了……沒記錯的話現在應該是三年級的年紀。」她說著，原本輕鬆的神色多了一分猶豫，但也找不到悲傷或苦澀，就好像只是在說一件稀鬆平常的事情。「我是在那時候搬到這裡的……改了姓氏，所以一開始的時候，常常會忘記我現在姓黑川。」

她也是在那時候第一次見到湊的，臉上沾著水露出傷疤的男孩。
出於可能是同病相憐的關懷，她變得特別在意他，卻又在三年的笑容洗禮下淡忘這件事。

「我本來以為變成黑川都之後就沒事了，但是媽媽後來的戀愛都很不順利。」轉了轉手中的鐵鏟，黑川低下頭，看著自己踏出的每一步，她的聲音放輕了許多：「再後來，她可能覺得是我拖累她吧，開始會把氣出在我身上。」

啊、黑川也有一個哥哥，這麼說來自己沒有解釋剛才提到自己的「哥哥」是怎麼回事。數著階梯，湊分神想了一下這件事，然後很快就因為聽見後半段敘述而皺起眉。

那不是湊希望聽見的部份，他甚至覺得自己的背有點痛。

「……那你還好嗎？」沒頭沒尾地，湊低低的問。

「很好喔。」他們在樓梯間停步，從這裡再往上就是頂樓的大門，但黑川沒有繼續前進，而是轉過身來面對湊，原本牽著的手隨著動作自然放開，黑川笑著說道：「因為只要來學校就可以看到湊同學……在家裡我會想著這件事。」

也因為如此，和其他期待假期的同學不同，所有長假之於她都是折磨。

「所以我偷偷問了其他人湊同學會讀哪邊的高中……嗯、就是這樣。」她的耳根有些紅，語速也變得飛快，在拋下這句話後，她轉身小跑步上了階梯。

「咦――」
還沒從黑川前一句自然的表白回過神，下一句更為直白袒露心意的話語讓鬆開手的湊愣在原地，他甚至有點忘了最初邀請黑川一起前往頂樓的理由其實是他想放棄完成任務，並自私地想與黑川一起度過最後一段時間後再一同死去。

卻沒想到在從走廊前往頂樓的時間裡，連續地被她的表白鼓動起安靜的心臟。
跟上黑川，雙腳下意識也小跑步躍上最後一階，雙手將半開的門用力推開後，遼闊陰鬱的紅月與天空映入眼中，羞澀笑著的少女凝視著他。

「哈、呼――」大口呼吸大口喘息，這段上樓的階梯並沒有讓他特別累，但是湊覺得自己像是跑了三千公尺一樣。

「……我真的好吃驚。」他不由得也說出自己在初三時也做過這件事：「其實我也偷偷問過類似的事……」

「真的？那不知道當時同學們怎麼想。」
紅光照耀著頂樓的少年少女，這裡就只有他們，兩人的黑髮被風吹起，黑川笑著按下些微飄起的百褶裙，一步步靠向欄杆邊，目光一刻也沒有離開湊的臉。

「雖然如果沒有選津見東的話，現在說不定就不會變成這樣……但是，直到最後都能跟湊同學在一起的話就好了。」

笑容沒有離開過少女的臉，即便是她正在做一個讓湊立即意識到什麼的行動時。

「……我不知道，小都……」頂樓的風吹醒他腦袋的粉紅泡泡，湊被動的看著現在兩人所處的地點與黑川的行動，運動鞋也跟上了皮鞋的腳步：「……你真的認為我的想法沒錯嗎？」

他們走往自由的道路，寸步之遙。

「……」
始終保持著相同的距離，黑川依然微笑，背對月光讓她的表情逐漸變得模糊。

「這是湊同學……」她頓了頓，接著改口：「這是我們認為最好的。」

此時此刻的兩人上頂樓的目的或許是一樣的，但是她真實的想法呢？明明在前面的對話裡，湊感受到少女是對著兩人可能會有的未來應該有一些期望的，即便在這裡談這份虛妄的東西有點可笑。
他望著黑川，只要人往前邊緣靠近一步，湊也會往前踏一步，兩人的距離沒有縮短。

「……我想知道你真正的想法，小都。」當少女的背靠上欄杆的那刻，他聽見自己開口追問。

冰涼堅硬的觸感止住了她的步伐，黑川將鐵鏟放到腳邊，在這時才終於迴避了湊的目光。

「……我想跟湊同學待在一起。」這不是謊言，但或許有那麼一點迂迴。「是我自己決定的，想要一直待在一起，所以跟湊同學的決定也沒有任何關係。」

湊知道，其實黑川應該有很多的方式勉強他去執行指令，像是哭著懇求或者拿著鐵鏟想辦法打暈一個人後拉到自己眼前。
但她選擇的是一直陪伴湊，哪怕她或許一點都不希望這件事情會成真，而他卻只是自私的想逃避，想和黑川一直在一起就好。

黑川只是看出了自己的自私而已。

「可是、」

「小都，我不後悔。」多走了兩步，湊靠上欄杆，只要兩人一起翻過去，縱身躍下就能結束這些指令帶給自己的痛苦。

重新迎上湊的視線，黑川握緊欄杆，她能從這個角度看見操場，以及體育館的屋頂。欄杆之外依舊有立足點，但只要走錯一步就會徹底摔下。

「……嗯。」她從喉嚨發出回應，「我也不會後悔。」

在這一刻，湊伸長了手，用力地將黑川往遠離欄杆的方向拉去，他幾乎不曾對少女有過如此強硬到甚至有些粗暴的舉動。
但慌張淹沒了他，緊張讓他的腎上腺素激烈上升，過於用力讓慣性將湊與黑川兩人一同摔在地面，跟不遠處被兩人遺棄在門口的兩把工具一樣。

「但是，」

「……小都……」

「——我想跟你一起活下去。」

重重摔倒在有些硬度的懷裡，她還來不及感到疼，便驚訝地張大了雙眼。
從看見任務開始便一直濃稠纏上她心臟的烏雲彷彿在那瞬間散去，她掙扎著，挺起身想看湊的表情，卻只見到一片模糊，她這才發現自己早已經滴下淚水。

「真的？」她質問，湊在教室裡說不想繼續的話語仍盤旋在腦海，她騎在少年身上坐起身，雙手緊緊揪住他的運動服衣領：「真的？因為——因為湊同學說了不要做任務的——」

因為他說了，不想做指令、不想傷害人。儘管她完全可以逼迫湊陪自己活下去，但那樣只會讓湊更加痛苦，那樣一點也不幸福。

「所以——所以我想——這樣也可以——」她斷斷續續吸著氣，「我不想死——也不想要湊同學死——但是……但是湊同學覺得這樣活著很痛苦的話……」

「嗯——」雙手打開，平躺在地上的湊伸手用手背碰了黑川的臉，他笨拙地替少女拭去一顆又一顆滑落的淚滴。

「小都忘了嗎？」湊笑著，他想起了這件事。

「――等出去之後，我們去看電影吧。」

許下願望的火柴，剎那就會燃燒殆盡的、帶來溫暖幻影的火柴。
小小的火焰，現在也在兩人心裡燃燒著。

「……嗯！」黑川破涕為笑，她用力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我也……許願說希望能實現湊同學看電影的願望的……」

湊沒有忘記自己最一開始說過對於一切都不想要再繼續的話，但是看著黑川的臉，他想到剛才那瞬間他意識到兩人會一起墜下，自己的決定會導致一切結束，刺骨的寒意爬上脊椎，手指不由得發麻。
湊不願意這麼快就結束，哪怕是自己必須向那些人道歉，即便是必須成為傷害他人的人也必須拉回黑川。

湊收回手，撐起自己的身體，並用力的抱住眼前的人。

「為了完成約定，我們一起活下去吧！」然後為了未來，一起許下更多的約定。

他們跌跌撞撞站起身。
黑川依舊滿臉淚痕，她拿回自己的鐵鏟，同時緊緊牽住湊的手，就像他們來的時候那樣。

只不過這次，他們向著相反的方向邁步。

13:30

黑色短髮的少女靜靜坐在離走廊最近的樓梯底下。
她手無寸鐵，黑色百褶裙在沾滿泥濘的階梯上散開，少女縮著身體，低下頭藏起自己的臉。

「什麼啊，妳不是那個會在實驗室那邊晃來晃去的鏟子妹嗎？」
從廣播室走出的金髮少年一個轉彎就看見樓梯下的少女，他咧開嘴露出笑容，手裡沉甸甸的塑膠袋發出喀啦聲響，「怎麼啦，妳男朋友呢？都已經第幾天了，這樣可是很——危險的喔？」

沒有獲得任何回應，少年似乎也不意外，在不斷升級的指令下，失去希望的人要多少就有多少，而他喜歡狩獵那些一看就毫無還手之力的人，畢竟在這種情況下，誰也沒資格嘲笑他欺負弱小。

於是他甩著袋子，擺出自己最親切的笑容，走上前朝著少女伸出手：「來吧，妳還沒執行指令吧？」

少女緩緩抬起頭來，她雙目通紅，看起來像是剛哭過一場。

大概是男朋友死了吧。少年隨意猜測，他一點也不在乎，只是笑著，彎腰打算強行捉住少女的手腕將人拉起，然而他才剛碰到少女的袖子，便被反過來狠狠握住了手腕。

「怎麼──」
還來不及將自己的話說完，像是壞掉的老舊電視般的雜訊剎那間填滿視野，蓋過了少女的面孔。他晃了晃，來自後腦擴散開來的劇痛遲一步闖入大腦，少年足足花了幾秒鐘的時間，這才明白自己被打了。

他哀號，掙脫少女的手臂回過身來，模糊的視線中只見到有著小麥色肌膚的男孩高舉著棍棒，迎頭就是第二棍，同時有什麼掃過他的腳踝，令他狠狠摔倒在地，塑膠袋裡的東西也跟著撒落一地。

在失去意識前他明白了，自己才是那個待宰的羔羊。

最一開始，湊對自己是否有辦法下手感到疑惑，也對讓黑川去當誘餌這件事感到不安。
然而，在這個已經消失正常紀律的校園裡，得到滿分才是唯一的規則。看著沒有任何猶豫準備襲擊的男孩，他握緊了手裡的木棍，感受到自己對於傷害他人的愧疚正如同奔向排水孔的水流一樣，漸漸消失於黑暗之中。

默然看著被自己擊倒在地的人，湊彎下腰從他掉落的袋子中拿出鉗子，他有注意到袋子底部還躺著一把水果刀，但在這刻，湊最終仍然是選了傷害小一些的指令。
他知道所有存活者都在走向廣播期待的方向――成為傷害他人得到滿分的學生，但是他們不是為了滿足祂的惡趣味。

皺眉深深地吐出一口氣，避免被他們攻擊倒地的學生因為劇烈疼痛清醒而掙扎，湊用雙腿壓在男孩身上，鉗子選定了其中一指，沒有用太多力的右手握著鉗子握柄，落下倒數計時。

「……抱歉，我跟小都已經說好了。」

湊低聲說話的語氣充滿歉意，但動作卻毫不猶豫，眨眼間一起一落，揚起點點血珠隨著指甲片落在地上，手腕的疼痛恭喜著他完成今日的存活。

黑川接過了那把彷彿有千斤重的鉗子。

被視為目標時的心跳還未平復，但地上沾著血的指甲片又象徵著他們的成功，她蹲下身和湊對上眼，接著才低頭輕輕抬起昏迷少年的左手，在那上面挑了有著較長指甲的無名指。

輕聲說著本人不會聽見的道歉，黑川模仿方才湊的動作夾上指甲前端，一個抬手，薄薄的指甲被抽離，帶起的血珠滴落在裙襬，地上的少年在睡夢中掙扎，但被湊緊緊壓在地上，不一會便又失去動靜。

與脈搏緊緊相貼的左腕傳來疼痛，黑川放下鉗子，朝湊的方向露出燦爛的笑容。

漫長的地獄仍沒有盡頭。
他們不再害怕其他選擇。

直到剩下彼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