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交談聲。

旅客與居民的聲音安撫了白髮少年焦慮不安的心情，亞沙鬆了口氣，放慢腳步，看著廣場上的熙熙攘攘。

直到一個身影出現在其中。

對上眼的瞬間，亞沙選擇轉頭迅速離開，試著混進街市，躲避來人。

難得的假期……嗎？

這實在是讓人困擾的空閒。雷爾長嘆一聲，他不討厭充滿活力的市井，但也談不上喜歡，他滿腦子想著的都是獵殺吸血鬼、獵殺吸血鬼和獵殺吸血鬼，這種大白天不可能會有吸血鬼出現。

忽地、眼角餘光瞥見『那個人』，雷爾愣了愣，他幾乎沒有猶豫的追上對方、閃過人群，他抓住了發出悲鳴、蜷縮起身體的『小白兔』……不，應該說是人。

『小白兔』掩住臉，試圖隱藏自己的身份，但他還是認出他了。

雷爾瞪大雙眼，平穩的心掀起陣陣漣漪，他嘴巴一開一合，像是想說些什麼，直視著對方的眼中帶著興奮，最終他幾乎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脫口而出——

「——亞沙……？是你嗎？亞沙？」

——。

呼喚的聲音與皮膚傳來的刺痛讓亞沙回過神來，白髮少年掙扎，試圖逃離。而後踉蹌的跌坐在地。

混亂記憶傳來的恐懼太過深刻，亞沙掐了自己一把才冷靜下來。
——『不要被發現異常。』
然後他抬起頭，看向那張讓自己產生莫大恐懼的臉，試著辨認出身份。

「……雷爾？」想到了是誰的時候，他的表情也顯得有些不敢置信，名字隨著思緒脫口而出。

「是我！」他咧開嘴，露出與外表不搭的可愛笑容，雷爾向亞沙伸出手，對方遲疑了下，才搭上那雙在陽光照耀下的手。

「對不起、你有受傷嗎？」雷爾面露歉意，想伸手攙扶亞沙，他實在太高興了，連臉頰都泛起一抹淡淡的粉色。

『抓住。』

「我沒事。」亞沙握住了雷爾的手，在對方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他看著比自己高了不少的人，收回手，不安起來。

「沒想到還能再遇見你。」亞沙說，臉卻微微偏開，像是不敢對上他的視線。

被兒時好友認出的感覺是如此不堪，他想。
若眼前站的是陌生人、一般朋友，也許他還不會有那麼強烈的感覺。

亞沙侷促不安的捏著自己手指。

看著眼前人如此惶惑，指節分明的手包覆住纖細慘白的手，當亞沙畏縮的與他對上視線，雷爾瞇起眼，用令人安心的笑回應。

「你去哪裡了？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雷爾的笑在一瞬凝固，他閉上眼，撇開雜亂的思想，調整呼吸後，繼續抓著對方的手提問。

「你剛剛為什麼躲著我？我們不是朋友嗎？」雷爾看著亞沙的眼彷彿就像隻被拋棄的大型犬。

「我沒有認出你。」亞沙歉疚的說：「我只是——」

看著除了外表跟從前似乎沒有太大差別的朋友吧，他突然有種依賴感湧上心頭。

雷爾的話應該可以吧？他想。

這個念頭於腦海存在短短一秒不到的時間，血腥且黑暗的記憶襲來，他僵了一下。

「我看到有人朝著我過來，下意識的就跑了。」

他是相信雷爾的，只是那份記憶讓他說不出口。
只是這樣而已。

「為什麼要跑？」
「你現在住在哪？在這附近嗎？」
「你怎麼了？為什麼一聲不響的就離開了？」
「亞沙、我——」

他太過亢奮，以致沒有發現對方的異狀，雷爾一連串的發問幾乎沒有給人喘息的時間，直到他發覺亞沙呼吸愈發急促，這些問題才稍微緩了下來。

「你還好嗎？」他擔心的看著對方，「身體不舒服？」

「我帶你去找治療師——」關心的話乍然停止，他終於發現對方異常之處。

眼罩。

「——你的眼睛。」他伸出手想撫上亞沙的右眼，「你為什麼要帶著眼罩？」

靠近的手使他瞳孔一縮，亞沙唐突的後退一步，猛然拉開距離。
紊亂的呼吸，藍色的瞳孔映出雷爾的身影，卻透露著恐懼與不安。

幾次吐息之後，他扯開蒼白的笑容。

「……我之前出了點意外。」他說，聲音有些顫抖。
要說嗎？不說嗎？雷爾不會想知道的，雷爾會相信的，雷爾他——

一抹血色在意識中閃過，在月色下，樹林裡，死亡的恐懼、模糊的人影，血紅……香甜。

……

「之前都在接受治療，現在沒事了。」他試圖掩住語氣中的不自然。
白皙的手撥了撥瀏海，讓白色的髮絲更加覆蓋住眼罩。

「這樣、嗎？」他失落的收回手，雷爾沒想過亞沙居然會躲開他，但他也知道自己如此唐突的行為多麼失禮，「抱歉，沒有顧慮你的感受。」

即便如此......他依然想多了解對方的事。

「是什麼意外？」亞沙消失多年，若這段時間都在接受治療，一定是受了很嚴重的傷。想到這，雷爾臉上顯出怒色，「......血族？你被血族傷了嗎？」

他釋出的殺意是如此凶戾，方才溫順的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恨意。

看到他的表情突變，亞沙愣了一愣，然後說：「不是的，我出去的時候摔下了山崖。」
相對流暢而平淡的話於他而言是說了無數次的謊，方才的焦慮不安剎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包圍自己的冷意。

冷的令人冷靜。

「流了很多血，這隻眼睛被樹枝劃破，沒辦法治好。」他指了指自己的右眼位置：「輸了很多血……才活下來。」

「是嗎。」雷爾喪氣地垂下頭，他看著自己握起的、亞沙的手，那雙他已經許久沒有觸碰過、沒想過能再次牽起的手。

「不管怎麼樣，我們能再見面真是太好了。」

「……」

亞沙也看向兩人交握的手，垂下眼簾，雪白的睫毛撲閃，掩住了眼眸中的情緒。

與你再次相見的我真的還是我嗎？

一個念頭如墨一般掉進了他的腦海，然後急速擴散，將思緒全都染上那樣的疑問。

『說吧。』那個聲音這樣說。
『告訴他，讓他決定你是誰。』那個聲音又說。

「雷爾，如果……」
「執行官大人，是執行官大人嗎？」一道滄桑的女聲介入了他們之間，亞沙轉頭看去，是一個佝僂的老婦人。

「我剛剛看到一個很可疑的外來者……就在那個方向，說不定是吸血鬼——」

「吸血鬼。」

雷爾馬上鬆開亞沙的手，隨即衝往婦人指的方向。

「阿、」

他跑了幾步，才發覺自己居然將多年不見的友人拋在原地，於是他又轉了圈衝回友人身旁，握起亞沙的手。

「我住在樞秘院裡，你一定要來找我。」語畢，他再次轉身，對亞沙露出溫和又堅毅的笑，「下次見。」

一定會再見面的。

漆黑的背影急著為血族獻上喪歌，就這樣一溜煙的跑不見了。

被留在原地的人愣愣的看著友人的背影，直到刺骨的冷風吹來，白髮的少年低下頭，看著殘留著溫度的雙手。

「啊。」當一滴淚落在掌心，它恍然出聲。

──𝓽𝓸 𝓫𝓮 𝓬𝓸𝓷𝓽𝓲𝓷𝓾𝓮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