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美日常》前《慾望之翼》重映，便一起補起來。聽到有人說《完美日常》像是《慾望之翼》的續集，剛看完時不甚明白，但過幾天連結便自動長出來了。《慾望之翼》是天使被生命的色彩吸引，來到凡間的故事，而《完美日常》則是生活在凡間，所經歷的每一日。

但《慾望之翼》中，天使的超凡視角直接打開了人與人之間存在的隔閡，讓眾角色的內心思緒宛如詩句般穿梭在觀眾的耳際，《慾望之翼》的呈現手法極為「透明」。《完美日常》卻並非如此。雖然畫面仍然明亮清透，但《完美日常》卻幾乎不讓觀眾有機會觀察人物的內心。

主角平山的設定讓我第一時間想到小說《刺蝟的優雅》中的管理員太太，兩者同樣做著看似「低微」的工作，卻都是「精神上的貴族」。然而《刺蝟的優雅》小說採取第一人稱，使得角色的內心在讀者眼前一覽無疑，我們也因此得以見證主角精神生活的豐富與高貴。

但，曾經拍出透明的《慾望之翼》的溫德斯，這次卻規矩守在屏障之外，讓攝影機回歸一雙客觀的眼睛，專注於描繪一天又ㄧ天的「外觀」。《慾望之翼》叨叨絮絮，《完美日常》卻異常安靜，觀眾不但無法再聽見心聲，話少的平山使得一般對話都略顯稀有。就連難得反應「內心」的夢境鏡頭似乎都只是白天的回音：夢境沒有答案，沒有「來自潛意識的訊息」，只有樹影、一點文字，和樹木的紋路。

這樣的處理下，平山照理來說應該成為一位神秘或難以參透的角色（比方說，像《邪惡根本不存在》中的巧先生）但這似乎不是我看完電影時留下的印象。相反的，我甚至覺得自己有一點點了解他。這種瞭解，甚至可以說惺惺相惜的感覺，有部分大概來自平山所讀的書，以及他的卡帶。雖然平山不愛說話，但他所選擇的音樂（Lou Reed、The Velvet Underground 、Patti Smith、Nina Simone）與文字（福克納、幸田文、海爾史密斯）卻彷彿《慾望之翼》中的「心之絮語」，代替他缺席的言詞，搭起通往內心風景的路徑。

然而想了一陣子又覺得不僅如此。也許這種「瞭解」的感覺，更源自於平山作為一位「渾然一體」的人。與《刺蝟的優雅》中的門房太太不同，平山並非過著雙重人生。他的內在精神與外在勞務看似存在強烈對比，然而兩者實則處於非常和諧的關係。他不以掃廁所為恥，也不以品味為傲，清掃廁所、泡澡、攝影、用餐、閱讀，以及聆聽卡帶——全部，都是他的生活，沒有裡外之分、沒有高低貴賤、沒有秘密，也無需對任何一項採取防衛姿態。他的心靈與他所過的生活之間毫無斷裂。他沒有渴求、他悲傷卻不被過去綁架、他不去預定未來，他不需要有其他「樣子」。他順應當下與當下所帶來的變化而活，讓自己與每一刻的關係都是和諧的，每天都是「好」的，由此成就片名中複數的 Perfect「 Days」。也因此，他的夢，象徵慾望與壓抑事物的夢，也只不過是樹影跟文字：外在已是內在。

這麼一想，便發現溫德斯並不是在本片中採取不同的態度，轉而拍攝「不透明」的電影，《完美日常》相對樸實的運鏡與技巧也並非放棄突破。溫德斯反而是用紀錄片般樸素的技法、日常的設定，以及看似很一般的人物，打破了非常抽象的裡與外、表象與內心之間的隔閡。這些二分法似的形容詞在電影裡甚至不是一體兩面，而是共存於ㄧ個平面上。就像最後一幕，平山聽著Nina Simone 的《Feeling Good》時一邊流淚，一邊笑著。生命是淚水與微笑、悲傷與希望，是劇情片也是紀錄片，是工作也是閱讀，是掃廁所也是Nina Simone，是片刻，是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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