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的圖書館沒什麼人，希拉克斯一如往常地坐在櫃檯，單手撐著下巴，另隻手握著鋼筆在寫些什麼。

聽到門被打開，他微微抬頭。

列文還在他愉快的假期時間，今天順道來了圖書館。這棟分館不是他熟悉的地方，進了門的青年對著圖書分類列表沉思多時，決定去麻煩管理人員。

「打擾了，請問這裡有哪一區有藝術品相關的考究書籍嗎？」

「我想找點資料……特別是人像畫相關或者畫作裱框技術相關。」

「有的，在二樓。」希拉克斯停筆，非常盡忠職守地回答。
「需要帶您過去嗎？」他打量對方一下，從問的問題來看應該是典務？又或是單純對藝術有興趣的人士。但他沒有過問，只是思索一下，又補充了一句。

「好，麻煩您。」對方的回答速度出乎意料——他甚至沒有停頓多久和查資料。列文看了眼圖書館，雖然不比總館規模，但還是有幾層樓的……他覺得自己八成找不到。

「……還有，」青年追向踏上樓梯的館員，「這邊有沒有公開展示的相關藏品？」

「各種年代都好。」

「樓下的展覽室有保存一些，大部分是古典畫和雕塑之類的，也有地方歷史文物。」希拉克斯踏上樓梯，回頭看了對方一眼。

「總館有時候也會把庫存的藏品拿來辦季節性的展覽。」他想到那段還要幫忙管理藏品的期間，實在是有點麻煩。

「到了，這整櫃都是，技術的書在下面。」面前的整個書櫃都是分類為「藝術」的書籍，裝訂大小各有不同，有些是平放或斜靠在書櫃一角。

「多謝。」

「庫存的展品啊……」他蹙眉思考，問句莫名其妙，「那您記得它們的外框嗎？看起來是舊框還是新的框？」

其實自己下去查看也行，不過倘若目前是總館調來的展品，推算上回各館藏品調動的日子沒過多久，恐怕這裡的一批他查看過部分了。想著這樣詢問不是辦法，還給館員添了麻煩，他乾脆直接表明來意。

「抱歉，忘了說清目的就纏著先生您問了一堆。我是負責藏品修復保養的典務員，手上有個案子卡關，那幅作品的畫框也蠻特殊的，不太想直接替換掉，來找點資料看能不能修好。」

「我想到了，還是這附近有沒有老物店或古董店？」

典務⋯⋯意料之中的答案，希拉克斯並沒有表現出什麼驚訝之情。

「你想找個實物參考嗎？」他微微皺眉。聽到古董店，腦海第一個浮現的居然是某個時常來打擾他的血族。
個性古怪，談不上有什麼好感，但也不是那麼討厭。他還記得對方說開了家古董店⋯⋯雖然還沒去過。

「附近是有一間。」

「對！有實物參考更好！」

真的問出新資訊來，青年眼神發光，不自覺稍稍靠近了點，趕緊又縮回禮貌的距離。這裡是圖書館，他提醒自己，動靜不要太大。

「先生知道地址嗎？我想找完書去逛逛。」

「⋯⋯」思索片刻，希拉克斯從口袋裡掏出鋼筆和皮質封面的小本子，取出本子裡夾的紙條，再打開鋼筆蓋，把紙條上的內容重新抄寫一遍。
書畢，他把那頁撕下來交給對方，上面是完整的地址。

「⋯⋯老闆是個怪人，自己小心。」他想起上次遇到那人，和他奇妙的交談內容⋯⋯

「太感謝了！」他難得用心地疊好紙條，「我會注意的。」

「噢，還有謝謝您願意幫忙，願聖母保佑您。」列文將手按在胸前，認真地行了一禮。

「不會，那是我的職責。」闔上筆記本，他也微微頷首，希望是不會讓這位典務遇到什麼怪事，不會的吧？

在圖書館挑了兩本書借閱，列文便興致勃勃地去找那家店。路途不算太遠，還在城裡，兩樓高的店舖古典而不顯眼——主要是沒有招牌導致的。

他停在「店門口」，反覆對了兩回地址。總之自己看起來沒有走錯。

「您好……？」

掛門風鈴響動。來客腳步踏得很慢，室內光線微弱，像是闖入另一日夜顛倒的國度。黑暗中逐漸生出景象，先是微弱光點，後是巨大的木架，自地面盤踞而生長往上，陳列品或依附其上或懸掛垂落，凡帶有金屬者映出矮檯燈的澄黃光芒，明明滅滅。

他像是踏入未知的森林。由書本，畫框，飾物與古董長成，以光陰澆灌出色澤的森林。

「有人嗎？」

像回應他，列文此刻看見暗處隱約的人影。

聽到開門帶動的鈴響，瑪莎停下整理櫃子的工作，轉頭望向門口。
似乎是第一次來的客人。他比了個手勢示意對方走到裡面。

店鋪最深處是櫃台，黑色長髮的男人坐在那，手上搗鼓著不知道什麼鳥類的標本。
「歡迎，找什麼嗎？」

列文對指路的少年感激地點頭，報以和善的笑容。總算鑽到店舖最裡側的櫃檯前方，他的身高在展示物較多的店家都會有些不好移動，但工作室的混亂早已將自己訓練得穿行窄道與雜物之間也能游刃有餘，因此只是抱好皮箱前行，沒消耗太多時間。

「您好。」此時他差不多適應了店內的昏黃光線，因而一面回答一面緩慢掃視附近的物品，「我想來找些古畫，不，應該說是衝著畫框來的。聽說了這家古董店想來碰碰運氣……您店裡有橢圓形的古畫嗎？」

「畫框⋯⋯真是奇特的要求，修復用的？」一般來找畫的客人都專注在看畫的內容、技巧、年代⋯⋯倒很少聽到找框的。
「這裡的牆沒多少空間能掛畫了，大多都在倉庫⋯⋯應該有橢圓的吧。」

瑪莎在一旁清楚聽見客人要找的東西，沒等到指示，他就已經打開樓梯門，鑽進地下室找畫。

片刻，少年抱上來幾幅橢圓形的畫，有大有小，橢圓的弧度也都不太相同。

「老闆猜得真準。是，修復用的。想說要是幸運找到一模一樣的會省事很多，不過不太容易，畢竟木框雕花、木質、木紋很難找到相同的，尤其是圓框……有類似的話做個參考也好。」

「我手上那個……沒法修了。」

列文從提箱裡抽出白色手套，確保自己檢視時不要弄髒畫作，又抽出筆記本翻開紀錄的一頁對照。逐一翻看，他其實大致記住了想找的造型，也很快發現沒有相同的，現在正在細看是否有部分使用同樣木材、類似的局部雕飾的框體。

「都保養得不錯呢。」他輕聲稱讚。

修復⋯⋯可能是典務了，但洛斯還沒有笨到不賺眼前的錢。

「謝謝您的讚賞。畢竟店員很認真，會定期整理倉庫的藏品。」像是他可能就是想到才會清一下灰，瑪莎真是幫大忙了。
一旁的少年臉上閃過一秒的喜悅，隨後又回復面無表情的樣子。

「怎麼樣？有找到需要的嗎？」

「這個吧。」

他挑了一幅古老的人像畫，中央端坐慈祥溫柔的女子，她身後是古典的細絨布製成的沙發椅，更後面是棕黑色的背景。十分經典的舊式人像畫。畫框是紅棕色，刷過深色的護木油，雕刻著圓潤弧線包覆畫像周圍，上下左右四處有葉片般的抽象雕飾。

「應該會有點用處，」除了挑木框，典務員視線也在人像停留了幾秒，「這幅多少錢呢？」

「六千。」洛斯瞄了一眼對方到底拿著哪幅畫，然後迅速的說出報價。雖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但這幅的色彩處理成熟、又是保存良好的古典作品，差不多是這個價。

「⋯⋯你還真的打算為了修復又買一幅新的畫啊？」

… 「……畫我還能自己收藏著，這幅我滿喜歡。」聽起來是沒有經濟壓力、為了修復什麼方式都做的發言。

「不過不會直接拆了畫框去弄，一方面是可惜，一方面是造型不全吻合。當個參考給木工工匠處理點細節。」

另一方面要看典廳上層對這幅畫有沒有興趣。他知道非名家作品被列入收藏的機率較小，但如此完整而成熟的作品仍是吸睛的。當然倘若上交，購買費他要報公款的。不過這些列文沒有提及，畢竟樞密院之名未必在所有地方都受歡迎。

「這邊。」沒砍價就爽快付款，這位老闆的眼光不錯，金額合理。

「但我想麻煩老闆一點事，」他將手按在畫框上，「這個價能包含這幅畫的資訊嗎？年代，地點，繪者，從前的收藏者，任何您知道的都行，奇聞軼事也很好，我想聽聽。」

「當然，您是這幅畫的新主人，它背後的資訊自然也是您擁有的一部分。」

洛斯換了個姿勢，目光投向那幅女子畫像，緩緩回憶道，「我記得是大約三年前，一位自稱E先生的老人賣給我的，你看畫的背面右下角，應該可以看見畫名和畫師。」

——Unsterbliche Liebe，以及旁邊小小的E字母，以工整的筆觸刻寫著，能從其中感受到十分重視的情感。

「那位老先生看上去也不算窮，但他一拿到錢就離開了，並沒有多說什麼。」

「經過鑑定後，這幅畫大約有兩百多年的歷史，所以從年代跟匿名來看，他可能是畫師的後代吧？」
「順帶一提，他的口音聽起來像中歐附近的人。」

洛斯講著講著，像是突然想到什麼般，指著畫作的左下角說道「對了，我想到一件事，請看畫作的左下角。」

「雖然被濃厚的顏料重新上色過，但還是能在紙背看見一點點的燒痕⋯⋯那位E先生對此也沒有任何解釋，當然，我也就這處瑕疵酌情壓價了。」

「以上，就是我知道的所有資訊了。」

「……令人意外的豐富背景故事呢。好像撿到寶了？」所謂的寶不只是畫作，也是對於古畫有心保養、珍重並保留著背後故事記憶的古董收藏者。

「太感謝您了，這幅畫我會好好收藏，再麻煩您稍微幫我包起來。」一邊說著，列文還拿出筆記本，草草記下方才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