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餐時間已經結束。沛利一面喝著旅店老闆招待的茶，一面紀錄從對方那裡聽來的資料。多數如他預想差不多：古樸荒涼的鄉下小鎮，面臨著人口外移、發展落後等種種危機。

他先前等候旅館接駁時在鎮上大略遊蕩，那時他便注意到，所見鎮民大多有點年紀，要不就是小孩。孩子們的父母傾向把孩子留給祖父母，自己則到外地工作。而薇拉七姊妹大部分的員工卻都是二十幾歲三十出頭的青壯年人，且有著某種訓練有素、令人聯想到軍隊的行動方式。這在鄉下地方著實少見。旅館當然還是有現代化的電力、暖氣，甚至提供免費無線網路，不過員工們每天還是會去砍柴火，讓大廳裡那個大壁爐永遠維持燃燒。

沛利想到瓦克各只剩一半的眼睛和腳，暗自猜測搞不好他們的確是退役軍人。當然也有可能來自一些可怕的意外(他想起來自伐木工人、農場或工廠裡那些動輒就把身上一部份搞丟的駭人意外新聞)。不過他沒問出口，那終究是人家的隱私。他看見瓦克的時候通常對方不是在前檯百無聊賴看著窗外發呆，就是到吧檯這裡陪他吃飯或天南地北閒聊。
旅店的年輕老闆相當健談，如果瓦克願意聊聊他自己，沛利肯定會把一整天都空出來洗耳恭聽。如果對方沒有打算透露也無所謂，他來這裡只是想要有個地方舒適地待上一陣子，享受遠離塵囂，最好能帶來更多靈感，讓他得以把新書書稿在截稿日前寄給出版社，逃過編輯催稿奪命電話一切就萬事大吉。

雷迦進門的時候旅店老闆喊住他，於是直接朝吧檯走過來。他提著一把鏟子，肩膀有些正在融化的雪，頭髮上還有細細冰晶附著以至於凍結成片，外套與長褲沾著結凍的泥土與草葉。他的雙手有看起來像繩子摩擦出來的紅痕。

「棚架又被雪壓倒了。」他抱怨，抹了抹被冷風吹紅的鼻尖。「乾脆讓它就那樣倒著，天氣回暖再重新架起來不就好了？」他說的棚架是給後院那小小菜圃遮風擋雨用的，只不過外頭至今還是一片凍土，菜圃自然寸草不生，形同虛設。

「你可以跟列夫建議看看，看看他會同意還是用棚架的木柱揍你。」瓦克調侃。「你現在沒事了吧？趁還不算太晚，幫我帶沛利先生去鎮裡晃晃。」

「他自己還沒去過？怎麼可能？」雷迦露出狐疑的表情。

「啊，我當然在剛抵達時就已經逛過了。」沛利解釋，「但剛剛跟瓦克先生聊完以後，覺得有在地人帶我看看感受似乎會不太一樣。」

「這樣喔。反正我等一下剛好也臨時要幫廚子去鎮上補貨，就帶你去吧。」雷迦無所謂地聳肩，把鏟子丟到吧檯後方的角落。「你有雪地摩托車的駕照嗎？」

「嗯⋯⋯沒有。」

「那只能搭我的順風車了。」

聞言，旁邊的瓦克露出微妙的表情，介於笑與同情之間。

「——聖母保佑你。請穿暖和一點喔。」

*

雪地機車劃過雪原，如一把點心刀切開了蛋糕上的奶霜。原本應該讓人感到心靈平靜祥和的藍白雪景，在狂暴風聲呼嘯與引擎轟鳴聲中被徹底忽略。道路已經被積雪堆疊得不見蹤影，雷迦完全不在乎，直接朝樹與樹間的縫隙任意穿行，整趟路程顛簸無比。打在護目鏡上的雪幾乎讓沛利什麼也看不見，他除了緊緊抱著掌握龍頭的雷迦以外根本無暇欣賞四周景色。

薇拉七姊妹和鏡湖鎮中間還隔著一片樹林與荒地，綿延至地平線邊際，說遠不遠，說近又不近。沛利記得剛抵達火車站積雪才在腳踝高度，而現在單靠雙腳想走到鏡湖鎮，在到小腿肚的積雪裡大概需要花上半天，回來又得再花上半天。如果不倚賴交通工具，實在過於耗費時間與精力。

礦山已經不產礦，但村鎮仍然坐落於山腳，並且沒有因此跟著荒廢。至於為什麼叫做鏡湖鎮，往東邊穿過樹林會看到一片光禿禿的曠野，那邊有個結冰湖，一年四季只有三個月會是湖的形狀，其他時候就是座巨大溜冰場。冰層最厚的時候，就連載滿木材的卡車開過去也不成問題。

自從鐵路經過鏡湖鎮以後，它曾經又短暫地死灰復燃過。鐵路地開通使更多的人遠從各地搭著火車前四處旅行。資訊發達的年代，人們獲取情報變得相當容易。秉持著人類樂於分享的美德，喜歡尋幽探勝的傢伙們傾向在社交媒體上炫耀自己的遊記，然後就有更多人一窩蜂親自到處探訪那些迴異的陌生天地。像鏡湖這樣少有的天然秘境，觀光客自然是不會輕易放過。熱潮過後，前來的人漸漸還是消弭──鏡湖鎮實在太北方，冷到吐口水都能馬上結冰。這種酷寒只有土生土長的北方人能夠抵禦，對習慣溫暖的都市人來說無疑是折磨。之後觀光客人潮就沒再像鐵路剛開通時的旺盛，多是偶爾挑稍暖季節來的旅行團，再者就是像沛利這種獨來獨往的零星散客。

鏡湖是眾所認同的仙境，鏡湖鎮民為它驕傲。除了接待觀光客，鎮上大人小孩閒暇之餘也都喜歡到那裏去。他們會趴在冰面上觀察底下那些結冰蘇打泡泡，用冰刀在上面刮出拉花般的劃痕，或是用雪橇競速、飆車，甚至鑽孔釣魚——鏡湖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不管男女老幼，鏡湖都能讓他們找到樂子。當然不是每個表面都堅強地足以承受這些碰撞，鎮裡唯一救護車在這種時候就會彰顯出自身存在的重要。

鏡湖鎮本身則乏善可陳多了，偏遠的地理位置讓它很難有再次發展起來的餘地，光靠稀疏的觀光也挽救不了它日益衰弱。它就像大多數的偏鄉一樣面臨人口老化，公共設備老舊，資訊封閉等等問題，工作機會也少。鎮上最高學府就是一所高中，還想深造就得到鄰近的阿雷提修科(薊城)去，那裏才有大學或高級職業學校。稍微懷有抱負的人當然都不會留在鏡湖鎮，他們不是去了首都碧鐸，就是到其他更適合發揮長才的好地方。

他倆從雪地摩托車下來，雷迦很隨便地就把車扔在一棵樹下，連鑰匙都沒拔。

沛利扶住那棵樹，努力阻止想把剛才吃的午晚餐通通吐到地上的慾望。

「暈車？」

「太顛簸了。」他婉轉地回道，「如果你等等回程能騎慢一點我會很高興的。」

「會嗎？我已經因為載你速度放慢很多了。」

「請更慢些，謝謝。」

雷迦的目的地是火車站附近的雜貨店，建築圍成一圈形成了個廣場，幾乎大部分的商店都集中於此。時至傍晚，大部分店家早就打烊，只剩幾間玻璃櫥窗還透出略顯黯淡地黃色燈光。

「主要你可能會需要的店都在這裡了。」雷迦指著那一排商店，「藥局，郵局，酒吧，食品店，雜貨店……總之都在那。有需要就進去吧。」

「暫時沒有要買的，我跟你到處看看。」沛利點頭，在招牌群裡搜索了一會兒，「是不是......連家書店也沒有呢。」

「也沒有診所。鎮上感冒生病都是去藥局買點藥吃吃。遇到嚴重事故，救護車每次都要把人載去阿雷提修科。如果你只是跌斷骨頭受點皮肉傷啥的，他們會叫米哈伊來幫你處理。」

「這位米哈伊先生是醫生？」

「喔，當然，他當然是。」雷迦笑出來，「米哈伊主要是看畜牲的，人也算一種畜生。差沒多少啦。」

沛利暗自希望自己不會在什麼意外中摔斷哪裡。

「聽說很久以前有書店，倒閉了。」雷迦抓了抓下巴，在腦中搜索了片刻。「有圖書館。我跟雜貨店老闆的女兒跑去看過一次。在教堂樓上，那個小不啦嘰的教堂。」

「有教堂啊？」沛利印象沒有看到任何像教堂的建築。

「真的很小，大概就跟我們旅館餐廳差不多大。全鎮如果同時都來做禮拜的話，應該會從裡面一路站到廣場。」

雷迦帶他來到雜貨店旁一扇不起眼的老舊木門前，湊過去仔細看，其實門上是有著美麗繁複的植物圖案雕花，可惜缺乏保養，在髒污與磨損下幾乎黯淡地難以辨認。教堂果然很小，沛利懷疑隔壁的雜貨店似乎還比較寬敞些。要是沒人跟他說，他經過只會當作那是普通民房或是雜貨店的倉庫。

雷迦兀自過去敲了幾下門，未得回應就直接開門。

「修女！修女！有人來啦── 嗯？不在嗎？」他探頭進去左右看看，然後朝佩利聳肩，「大概又在哪喝得爛醉了。」

「她不在的話你之後有空再自己來請她帶你參觀吧，我直接帶你去樓上圖書館。」

他們從教堂角落一個不仔細看很難發現的轉角走進去，那裡有條窄的要死，足以引發幽閉恐懼的甬道，還有跟甬道一樣狹窄的老舊樓梯。他們倆甚至只能一前一後踏上樓梯，因為寬度根本無法擠得下兩個快兩公尺高的大漢。樓梯盡頭有扇敞開的門，也跟樓梯同樣狹窄。

他倆擠進窄門，一進去沛利就驚訝於直上天花板的高聳書架，忍不住讚嘆。整個空間都是那麼高的書架，沒有一層不被書塞滿，壓迫感十足。地板上還有一落落看起來還來不及整理的書，整齊疊放在書架邊。

沛利伸手撫摸最近的一座書架，雖然陳舊但似乎被好好保養著的木頭板材散發出溫暖香氣。

「沒有人帶領還真的不知道這裡有圖書館。」他欣喜地說。

「是吧？藏得太好。」雷迦不怎麼有興趣地回答，「反正這裡的人也不愛讀書，以前都是礦工，現在沒礦了就養畜牲，種點長得出來的東西。有想法的年輕人大部分就跑去當兵還是城裡工作，也不會想待在鎮上。」

沛利左顧右盼，沒有看到任何人影。甚至連來借書的民眾也沒半個。

「這裡有人管理嗎？」

「廢話，書總不可能自己照顧自己吧。」

雷迦指了指正在兩座書架中間幾乎要淹沒在書堆裡忙碌的男人，那人身形瘦長，黑短髮在腦後紮了小小一搓，讓人聯想到撢窗溝用的小毛刷。男人穿著簡單襯衫與西裝背心，袖子捲到手肘。就是一副圖書館員打扮。

「喂！這裡有人找你啊！」雷迦朝對方喊道。

黑髮男人轉了過來，他的臉十分年輕，乾淨整潔，下巴上蓄著非常短的小鬍子。沛利這才看清楚領口名牌上的名字：奧斯塔。

「館員先生，您好。」沛利向他打招呼。

「午安。」奧斯塔看一眼腕上的表，改口道，「晚安。請問需要為您效勞什麼？」

「不好意思，我想要查些資料。請問有關於地方人文紀事，地理歷史之類的書會放在哪個區域？」

「你們看起來會花很多時間交流感情，我先去幹正事。不然等你們交流完天都要亮了。」還沒等館員回答，雷迦先打斷他們，「我幹完就來領你回家，你要乖阿，聽保母的話。」說完就丟下沛利自己下樓去了。沛利哭笑不得地目送他離開。

「請跟我來。」奧斯塔輕咳一聲掩飾笑意，隨手把手裡的書擱在書架上，對沛利作了個『請』的手勢。

「在鎮上很少有人會找這種類的書，我把它們收在比較裡面的架子。鎮民們喜歡小說，食譜，或是一些心靈雞湯、星座占卜，靈性啦、減肥、人際關係一類的。所以我把那些全堆在門口附近。」奧斯塔一面帶路一面感嘆，「就算是純文學類型的散文、詩歌、傳記評論，會來看的人也不多。哲學，科學更是乏人問津。您是這個月以來第一次跟我問這些書的人。」

「工作需要。」沛利回答，「如果您有其他推薦的書也請您務必告訴我，我相信您會有十分有趣的建議。」

「工作？你是史學家？」

「不、不是那麼專業。」

「政府官員？」

「不，也不是。」沛利微笑搖頭，「我寫點遊記，地方見聞什麼的。」

「喔？您寫文章嗎？」圖書館員回頭看他，眼神裡多了幾分興趣。他們在某座書架前停下腳步。

「就是那些。」沛利指了指書架上某些放在十分醒目位置的系列書籍，「那些是我寫的。」

「天哪！」

圖書館員眼睛都發亮了，他幾乎整個人都要跳起來。「您是格呢先生！聖母在上，今天是什麼日子？我是您的忠實粉絲！請問可以幫我簽名嗎？」他轉頭朝裡面的辦公室喊，「諾里斯！幫我拿一下書桌上那本還沒上架的『黃昏夜行客』，我要給格呢先生簽名！」

*

在圖書館消磨的時間意外迅速，沛利再次聽見雷迦的聲音時，才驚覺時間已經不早。雷迦趴在樓梯欄杆上，嘴裡叼著棒棒糖等他。

「大作家，我來接你回家啦！」

「糟糕，竟然已經這麼晚了。」沛利依依不捨從書頁把視線移開，「實在非常感謝您，奧斯塔先生。您推薦的這些書我都非常喜歡，每一本都讓人沉迷其中。」

「隨時歡迎您過來。」館員愉快與他握手，「那些書您可以帶回旅館，看完再來借別的吧。」

雷迦帶來的折疊拖車就停在教堂門口，此時已經被各種紙箱堆疊，用束帶牢牢綑綁，看起來沉甸甸的又有些不穩，他婉拒沛利想要幫忙的意圖，自己輕鬆拖著那小山一樣的箱子和沛利一起走回停放雪地機車的位置。

而後在沛利的堅持下，他幫著雷迦把一箱箱蔬菜、酒、罐裝食品還有其他沈重的物資搬上雪地機車。

「書也給我吧。」剛才館員好心出借了一個容量頗大的後背包，讓沛利把借來的書全塞進裡面。雷迦不容分說從沛利手上取走沉重的背包，背在自己胸前。

「今天收穫良多，謝謝你陪我來。」沛利忍不住道謝。

「用不著客氣。」雷迦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因為你，我賺到摸魚時間，哈！」

原來在沛利沉浸於書香世界時，這傢伙不僅僅買完採購清單的物品，還和雜貨店老闆一家打了好幾場數字牌，贏來一大袋免費點心。雷迦把那袋零食塞進沛利懷裡，兩人跨上機車，揚長而去。

在他們原先停車的不遠處，一條藍色的緞帶突兀地繫在一根水管上，隨著微風輕輕飄揚。

Kowloon - Wake Up (Official Video)BG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