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率先打破了寂靜。
他們在夜色中一路航行,一眼望去,除了幾座孤立於水面的島嶼之外,就僅剩一望無際的湖水,周圍寂然無聲,甚至連前方划槳時理應傳來的撥水聲都幾乎聽不清。
自從上了船後,他們雙方都默契似的保持沈默,引路人佇立在船頭划動著它稍顯沈重的船槳,而安東尼則端坐在船尾,視線空洞的望向遠處,似是在放空,又似是在消化今日的所見所聞。
「我只能回答你,那些都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它發出的是一種他從未聽過的嗓音,那是宛如鐘乳石洞中,空懸的水滴墜落在石柱上的迴響,是遙遠且沈靜的,卻又彷彿近在咫尺的清亮。
引路人沒有回頭,依舊划動著船槳,但他知道,它正悄悄觀察著他。
“引路人”是它的自稱,也可以說是對它這一類行為者的稱呼。
它說自己是負責將如他一般的異界之人送往樂土的橋樑,而聽它這麼一說,總是讓人不禁聯想起,神話中承載著落水的亡靈,往返於冥河兩端的擺渡人。
「那我該去哪?」他收回望向遠方的視線,直勾勾的落在前方的黑袍背影上。
「這就要問你了。」引路人嫻熟的回應著,彷彿這個問題他早已回答過成千上百次,「想想你最初的願望,難道不是它引導你登上這艘船的嗎?」
他再次噤聲,只因他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或者說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他的願望是什麼?
是活著嗎?
可於他而言,死亡是他所渴求的解脫。
是死亡嗎?
他的命,是對於母親臨終前的交代。
更何況,他如果真的追求死亡,如今也不會安然無恙坐在這裡。
顯然,他的所求是互相矛盾,且無法同時並存。 沉聲半响他才悄聲回答。
而引路人聞言似乎低笑幾聲,過後才漫不經心的回答:
「願望說直白一些就是最為強烈的慾望,而慾望是人類生來就習得的本能,你不可能沒有願望,就像任何生靈都不可能無欲無求一樣。」
語畢,它動作未停,只是在句尾時用眼角餘光意味不明的瞧了他一眼,那雙幽蘭的彷彿能將他看穿,這令他感到不適。
他偏過頭避開對方的視線,再次盯著湖面沈默下了,似乎是不打算繼續談論這個話題。
木船的行駛讓原先平靜無波的湖水上泛起一條條水波紋,在水紋波光的湖面上倒映出他們的輪廓,卻又顯得扭曲且不真實。不知為何,盯著倒影良久的他心裏滋生出一絲說出的怪異感,觀察了一會後才將目光鎖定在自己的倒影上。
水中自己的臉孔看上去模糊不清,他望見那張與自己似是而非的面容,目光彷彿被吸引了似的一時移不開眼,並未發現自己的半身已經有往船外傾倒的趨勢。
當他還想繼續湊近一探究竟時——
引渡人的警告迅速將他朦朧的神智拉回,他身形僵硬的往船體中央縮了縮,目光低垂似是還有些驚疑不定,直至下船都不敢再看水面一眼。
「放心,你只是雜念過多,一時無法確定罷了。」
突如其來的一句使他愣神片刻,當他正欲開口時,引渡人卻搶在之前再次發聲,也不知究竟是巧合還是它故意為之。
「看,我們到了。」順著它的話頭他朝前看去,一個類似於外界沿海小鎮模樣的港口出現在他們眼前......
他們在小鎮的港口下了船,引路人就聲稱要帶他去另一處地方才算完成他的工作,爾後也不等他回答,就自顧自的向一個方向走去。
初入陌生的環境致使他對任何事物都分外警惕,但眼下除了信任這個怪異的“生物”外,他根本沒有其他選擇,在僵持一會兒後,他才不疾不徐的跟上前方的身影。
這個小鎮安靜的出奇,彷彿落針可聞的死寂,讓他心中不安的種子開始悄然發芽,而在引路人的步伐越來越往森林深處走去時,這份不安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急速加劇。
突然,面前高大的身軀止住了腳步,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對,回身同他說道:
「差點忘了,我有東西要給你。」
說完,它伸手往披風內側搗鼓幾下,隨後拿出一本殷紅封面的線裝書,直接遞到了他的手上。
他隨意的翻看起這所謂的“守則”,原先以為只是普通的注意事項,但這個認知隨著他的閱讀字數逐漸被否認,不為什麼,只因這上頭的每一條規則都透露著怪異,但最終他只是問了一句:
「我可以理解為這是類似於法令的東西嗎?」
隔了好一會兒,才聽見引路人語氣帶笑的回應他。
「是,又不是。」
他疑惑的抬起頭,不曾想,眼前的生物突然張大了嘴,不,準確來說應該是下顎骨。
一排光用看就令人寒毛直豎的尖牙正直面著他的臉,安東尼此刻真希望自己的感知不要這般敏銳,他知道面前這傢伙正在笑,而且是充滿愉悅的,混雜惡意的笑。
「只要遵照上面的規則行動,那在樂土平原你能得到絕對的安寧。」
話落,他發出一陣低低的怪笑聲,讓原先沈穩空靈的嗓音都顯得有些尖銳刺耳。
如此片刻後,引路人才逐漸回歸成原先平淡的模樣,彷彿方才詭異的場景都他一個人的臆想似的,它甚至還不忘向他補充道。
「當然,也別忘了要敬拜神。」
掌心傳來指甲刺入皮肉的痛感,才稍微讓安東尼鎮定了下來,他深吸一口氣強裝鎮定問道:
「什麼神?」
「等會你就知道了。」引路人似乎並沒有幫他解惑的打算,轉身繼續邁開腳步,「快走吧,那位神正在等著我們。」
一路上下來,引路人都沒有在發言,而他顯然也沒有搭話的興致。天邊幽暗的夜色已經開始朦朦亮起,迎面而來的微風拂過他額前的碎髮,耳邊響起森林獨有的蟲鳴與樹葉摩擦的聲響。
他們並沒有走太久,前方引路人的腳步已經開始放緩,他抬眼望去,從樹木的縫隙間隱約窺見一座象牙色的石雕像正佇立在針葉林的中央。
「你準備好祭品。」引路人忽然說道。
轉頭對上他略帶困惑的神色,它才繼續解釋:
「敬拜神像總歸要有祭品,我給你一些建議,你可以選擇…」
驀地,他眼角餘光瞥見一旁潔白的野菊花,下意識就脫口而出:
「鮮花可以嗎?」
「當然。」
他本以為引路人會拒絕,甚至斥責他的敷衍與不虔誠,但它卻只是若有所思的打量了他與野花幾眼後,就點了頭。
當他們的腳步最終落在一片空地時,他才終於看清雕像的真容。
那是一座女性的雕像,身著服飾酷似於希臘舊時的寬袍,右臂殘缺像是被誰故意摧毀似的,而剩餘完好的左手高舉著聖杯,面露慈悲的模樣確實像極了悲憫眾生的神祇。
但是,沒有人會任由神像殘缺,更別說是敬拜,
似乎是看他遲遲沒有動作,引路人才出聲提醒道:
「獻上祭品吧。」
收到指示,他幾步向前就將鮮花端放在雕像前方的祭壇上,當他打算退回後方,忽然感覺頭頂傳來一道炙熱的視線,於是他奇怪的朝上看去。
便看見原本神像慈悲的面孔在一瞬間變成了一張扭曲詭異的笑臉,“她”正俯視著他,那眼神無悲無喜,卻盛滿著惡意,與先前的引路人別無二致。
瞬間,大腦被空白取代,心底一路累積的不安和怪異感在此刻化為最真切的恐懼,他想要後退,卻發現身體如同失去控制般的只能僵直在原地。
可就在他ㄧ眨眼,一切卻又恢復成了原有的模樣,神像依舊是一副聖潔的模樣。
「你有看到…」在確認過身體恢復控制後,他急忙轉頭打算和身邊唯一的生物確認方才怪異的情形,但當他回過頭時,只剩下身後一片空蕩的樹林。
他走到對方剛才對位置,留意到地上一把老舊的鐮刀,應當是引路人留下的。
他盯著身前的物品,佇立在原地好一會兒,才低下身將東西撿起,隨後神情恍惚的往樹林出口的方向走去。
當他到達出口時,旭日已經升起,清晨的柔光灑落在沉寂的大地上,讓不遠處的村落朦上一層寧靜祥和的色彩。
去看看吧,這所謂的伊甸園。他這樣輕聲告訴自己。
反正,他現在也已經無處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