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裂。捕捉到那抹白光的瞬間,費爾南多.辛南屈明白,自己正式與人生那恍恍惚惚的前十一年訣別。時間來到十二歲的生日,父親帶他進了一樓的櫃檯,仔細介紹待客步驟與要點,語帶驕傲地說,兒子,從今天起,你就能獨自接客了。他始終不認為克紹箕裘是種獨當一面,三個月後盛夏的末尾,他將被鎖入二樓那充滿霉味的、狹窄滯塞的工作室,指腹因執針生出的厚繭始終歷久彌新,曾有人說他的手不似商人的手,他盯著渾身發臭的彌留之人,不發一語將袖口縫死在了對方肥厚的手腕上,針腳細密、均勻且平整,藏匿了所有已然麻木不仁的、憂愁浪漫的詩與遠方,深入淺出,藕斷絲連,好似一切終將落葉歸根,魂歸故里。
所謂「記憶」,似乎不過一種徒增悔恨的累贅罷了。
安菲屈蒂回到了俄德鎮。費爾南多.辛南屈支付了大筆贖金,至妓院替米莉安贖下了她的弟弟柯倫;墓園附近人跡罕至,他將他們安置在那兒,而他們欣然同意了打理墓園的工作。「辛南屈先生,您的父親葬在這裡嗎?」「嗯。」「他在哪裡呀?放心交給我們,我們一定會把他照顧好的!」「忘了。」姊弟倆顯然對這了無生趣的回答相當失望,可令人遺憾的是,不過一年時間,他確實已將墓地的具體位置忘得一乾二淨。
即便工作堆積如山,即便對這座城鎮毫無歸屬感,俄德鎮在事實上終是生養他的故鄉,他因此依舊盡了地主之誼,安排食宿,讓同為俄德鎮出身的梅根.理查茲推薦景點,放了船員一週的假。平日出海時數皆是以月計算,這假期簡直稍縱即逝得多此一舉,路過辛南屈裁縫鋪時船員自認心知肚明,殊不知費爾南多.辛南屈只是為了鞏固自己的臭名昭著,整整七天流連於聲色場所,船匠特倫特來尋他時以為他藉酒與性愛澆愁,同情心氾濫得險些憋不住淚;船醫以利亞.弗拉格尼私下叨唸他不該拐帶如此純真的孩子上船,完全忽略自家船主和特倫特同樣是個二十歲的小夥兒,對此費爾南多.辛南屈不明所以,想道以利亞.弗拉格尼老操些莫名其妙的心。
在俄德鎮停留的一週始終一如既往,百無聊賴地吃喝嫖賭,唯一一場意外,是中央廣場上一個拎著一籃子無限魔法瓶的女人。他無法確認自己是否見過女人,太多傢伙像她一樣,凡見人形物種便自顧自地套近乎,而他只依稀記得自己似乎留了幾個與她提籃中模樣相同的玻璃瓶,廚師塞繆爾.路易斯對玻璃製品情有獨鍾。
「您願意和我說說自己的故事嗎?」
提問、約定價碼、畫押、記錄,他知道自己不是頭一回行這套流程。費爾南多.辛南屈顯然不是個優秀的故事述說者,一方面他的記憶向來片段且零碎,一方面海上漂泊四年,他能說予人聽的,僅僅是些雞毛蒜皮的、已然模糊不清的無趣瑣事。
即便如此,他仍是碰上不少前所未見的人事物:有些如雍容華貴的娛樂投資者,一時相好亦針鋒相對,如灑脫率性的戰矛團主,直至今日仍顧盼不倦,如美麗豪放的異國船長,煞有介事後杳無音訊,他們之間利益糾葛,萬縷千絲,以籌碼具象彼此的價值,以賭注衡量自身的財富;有些如平和親近的神秘詩人,言談千篇一律卻生機蓬勃,目光炯炯有神卻無意佇足,他們曾無數次交換名姓,偶然相遇,必然離別,驀然重逢,復又朝各自的旅途分道揚鑣;有些如利蘭.布萊德爾和米莉安,他精打細算排兵布陣,偽裝成拯救的利用時而強取豪奪,時而纏綿悱惻,一切行動遵循制定縝密的因果,殫精竭慮將任務導向理想的結局──無論交情深淺,他們終是彼此的過客,人生本就註定生離死別,記憶或匆忙或徐緩,於他而言其實無關緊要。
長久以來他逆行歲月洪流,窮盡一生追溯比自體存在更加悠久迢遠的過往,義無反顧償還比溺泳與死亡更加空洞無機的負債,除了「當下」所有時間與他錯身而去,他曾無數次感受到失去理所當然之物的恐懼與焦躁,而如今只想得起充作事實陳述的單薄詞彙及憑空起草描摹的無謂杜撰。
所有起承轉合,皆不過拖泥帶水的冗雜鋪陳。他是這般輕蔑回憶與緣分,可此刻卻依舊有人願意坐在他的身側,靜靜聆聽他字斟句酌、真假參半的無序彙報。
「有趣嗎?」他忍不住問。
「一點也不。」對方給了他預料之中的回答,「先生,您的敘述還是一如既往地無聊。」
「為什麼要浪費時間?」
「再無聊,它們也是故事。」
他猛地抬首,突然感覺有些恍惚。女人推了推眼鏡奮筆疾書,縱然字跡擁擠難辨,他也能通過手腕的移動和筆尖的振幅,讀出那些被墨水未乾暈得橫七豎八的連貫文字:
「費爾南多.辛南屈……」
「這是『你』的故事吧?」
再怎麼老生常談,再怎麼意興闌珊,這也是費爾南多.辛南屈的故事。
辛南屈的故事,自此告一段落。
世界盛大,長路漫漫。
前途無懼,惟願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