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從人間,或是地府下來,沈巍會回到大封界碑那棵乾枯的神木前。
大多時候,他神色卻相當沉悶,卻沒有自覺。
他在茫茫人海裡找到了那個人,有時是個剛出世的嬰兒,喜得男丁的家戶張燈結彩,迎接新生命的到來;有時找到他時,已是少年初長成,正如當初他們在鄧林之蔭相遇時那般,只是如今立場倒轉,那少年回眸一瞥,餘光好像補捉到了個熟悉又魂牽夢縈的殘影,為此看出了神,就這樣跌進水圳裡。
那人魂魄安好,在人間有了新的開始。
沈巍會遠遠為他送上賀禮,有時只是朵含包初綻的野花,有時是一抹安神驅邪的符映在他的衣角,有時是一枚擱在他臥房窗邊的玉珮。
總之,他該是開心的罷。
生命伊始,是值得慶祝的,那是人之常情。
即便他不是人。
不過,他必須開心的。
無論在此之後悄悄翻開生死簿,會在那人的名字上看見什麼。
沈巍跳上神木,坐在較粗厚的樹枝上,他倚著枝幹,當只有他坐在上頭時,比起記憶裡並肩相依的重影,那樹枝輕了許多,不踏實的那部份,只能自己強行壓下去。
所坐的乾枯枝椏尾端,冒著這生命裡唯一的綠意。
那是兩枝新芽,打從很久以前冒出頭後,卻沒有再生長過。
但他沒有放棄,每當回到這裡,都會將蒼白的手掌按在粗糙乾躁的老樹皮上,傾注靈力,試圖澆灌那兩棵細小的幼苗,隨後便倚著樹打起盹來。
他夢見過自己和那個新誕生的男孩一起長大,成了形影不離的玩伴。就在世道轉變,大規模徵兵令到來前,兩人一起逃出了村莊,逃進了個誰也找不著人的山旮旯裡共渡餘生,避去了那人橫死沙場的噩運;
他夢見過那少年猛然回首時,自己沒有躲開,就這樣撞進了對方的視野裡。自此之後他隨侍於那少年身邊,陪伴他成長,為他掃去了侵食他滿門的瘴氣,能健健康康地生存下去。
夢裡有多滿足,清醒時就有多空虛。
有些東西是無法澆灌茁壯的,就像那兩棵停止成長的細苗一樣,只能種出一個又一個寂寥的夢。
都說至人無夢,他會想起曾經自己追尋的身影小憩時總是安穩無比,跟自己相差甚遠。
他與他的距離有如天塹。抬手抓取,也只會晃盪出一片鏡花水月。
所幸夢境這種東西,在清醒後就會淡忘,那些得不到的妄念不記得也罷,那些自欺欺人的設想捨棄也罷。
但沈巍還是周而復始,每一次找到了他,就回到神木前。
這次,是在龍城繁榮的街巷找到了他,那時大慶已經刁著鎮魂令找到那個年幼的孩子。
他遠遠目送著那男孩抱著黑貓離去,嘴裡還不斷抱怨著大慶太胖。
大封這幾年間已搖搖欲墜,履行諾言的日子將近。
沈巍甚至有了清晰的預感,或許這就是最後一次在人間找到他了。
靠著神木悠悠醒轉時,不知為何眼皮特別沉重。
他在夢裡好像死了一次,作為鎮魂燈的燈芯殉葬大封前,他深深吻了那片鏡花水月。
隨後,卻又奇蹟似地在那人的房裡醒來。
這次清醒後,那抹空虛感又開始緩緩在胸口蠶食鯨吞。
──沈巍,
他卻不由自主地慌了起來,好像這次夢到的與之前都不同,誰也不能擦去,誰也不能捨棄。
──小巍,行了,快醒醒。
但他就是阻止不了夢裡種種漸漸被清出意識。
靠在枝椏間打盹的他,陷入了無聲的掙扎。
直到有股山嵐似的溼潤氣流拂過耳邊,隨即化為有些急躁的力道,按著他的肩頭瘋狂搖晃。
「寶貝兒!」
這回,沈巍是真的被搖醒了。
乍然睜眼時,原先乾枯的神木,被滿眼的綠意取代。
樹枝尾端那兩棵細苗早已纏成參天大樹,將陰暗的大封介碑原址化作綠洲。
他倚著的那樹枝上,除了自己,還坐著另一個人。
那人凝望著自己時表情複雜。
憤怒、心疼、拉不下臉的尷尬,其實遠遠望著他時,好像鮮少看見他的神情這麼豐富過。
「你倒好,事情沒給我解釋清楚,就給我悶著頭往地底鑽。」
聞言,沈巍愣了半晌,意識才漸漸回籠。
先前他和趙雲瀾起了點爭執。
說是爭執,其實自己到現在也不太有把握對方在氣什麼。
那點傷癒合得很快,只是對方正好撞見它還沒止血的樣子而已。
眼見趙雲瀾正在氣頭上,要是自己在他眼前多晃兩下,氣燄更旺,轉頭就遷怒到特調局其他人身上去。沈巍只是留了點空白給彼此,暫時待在這裡免得他看見自己就浮躁而已。
不,或許自己隱約能察覺對方在氣什麼的。
只是理解這件事以後的感覺太過陌生,甚至就像妄想,生怕承認的那刻就戳破了它,一眨眼自己又在神木的枝頭醒來,發現那只是一場荒唐的大夢。
細想起來,一股自我厭惡感在腹底翻攪。
既然他能理解趙雲瀾的氣憤,自己遁到忘川底的理由,也許亦不那麼冠冕堂皇──沈巍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自己獨自一人窩在川底,要是被對方知道了,只會惹得人追來而已,附帶著那人一心疼,什麼怒氣都能先吞下去再說。
或許那無關修為,也無關是聖是魔。
那種狡猾卑鄙是刻在他骨子裡的,抹也抹不掉。
「想什麼呢?手給我。」
趙雲瀾怒意未消的嗓音將他從思緒中拽回,沈巍垂眼瞅著對方向上攤開的手掌,倒有些矇了。
但見對方又抬眉挑了挑手指,他還是把自己先前造成爭執的手搭了上去。
下一秒,趙雲瀾反手握緊了他的腕,使勁迅速翻轉,同時伸手撩開了漆黑的袖襬,露出半截蒼白的小臂內側。
至此,只見年輕的特調局長頓了半晌,不動聲色地輕聲吁了口氣。
他原以為自己會抬首睨沈巍一眼,但忘川下的低溫刺骨,還有他們所坐的那棵神木枝椏隨水波搖曳,彷彿其中擺盪的還有當中自己缺席的數千年,再看眼下如今完好如初的肌膚,當時被蹭掉了大半的皮肉。
他就是不服氣,然而那氣在沈巍面前半點兒也發不出來。
他原先預測的「睨視」,視線映上愛人閃爍不定的眸光時,又全被磨平了,只剩下深不見底的難受。
那股難受只閃過一瞬又壓了下去。
因為他們終究對上了目光。
所幸那時沈巍正忐忑著,趙雲瀾眼裡那股痛他是看見了,卻不敢輕舉妄動。
只是他沒料到,下一秒,伴侶立起食指,在自己小臂內側畫起符來。
還一連畫了三道。
安神,驅魘,擋災替身。
傾注的靈力使他們周身泛起了崑崙山積雪與打霜青苔的氣味。
「崑崙,這……」
「用不到最好,」
趙雲瀾又將袖襬拉回了原處,隔著墨黑的袖袍輕輕拍了兩下,隨後再沒開過口,沒再跟伴侶要個說法。
只是並肩靜靜坐著,視線穿過神木蔓生的綠意望向無邊無際的深淵。
就像當初他殘餘的元神,守在大封界碑前那般。
他們在底下待了很久,久到又依偎著彼此的肩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