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傾盆的雨使腳下的草地變得泥濘難行,烏雲籠罩遮掩了僅剩的一點月光,幾個黑影在林中穿行著,一場無聲的追殺在黑夜中悄然進行。
安東尼此時覺得一切都糟糕透頂。
模糊的視線、難行的道路、源源不絕阻隔路線的樹木。
彷彿是與他作對似的,此刻都往最糟糕的處境發展。
「別讓那小子跑了!」
呼嘯的風聲混雜著男人粗獷的叫喊傳入他的耳畔,奔跑的動作因驚慌而顯得凌亂異常,而腳下的鞋襪和衣襬早已被濺上斑斑泥點,梳妝整齊的前髮也掉下零碎幾撮,平時一絲不苟的人,此刻卻分外狼狽,但他已然無法顧及這些,只因他清楚若在這裡停下,等待他的只有一個後果。
——死亡。他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這種處境之下。
那群老古董真是想上位想瘋了。
亦或者,他們察覺到了什麼?
想來也是,一直以來被馴化的雛鳥開始學會了反撲,他們是該感到害怕。
憶起前陣子家族會議時,從來在他面前都趾高氣揚的旁系長輩們氣急敗壞的嘴臉,當下的他雖然依舊保持著安靜乖巧的模樣,但內心卻暗自竊喜著計劃的順利,不曾想自己早已在那群老狐狸面前露出了馬腳,也未曾想那些人竟然喪心病狂到會趁著他巡視領地期間守衛鬆散,直接派出刺客想要永絕後患。
究竟是什麼時候察覺到的?
該死,早知道就該做得更隱蔽一些。
伴隨著追逐時長的延伸,他的體力也開始有耗竭的徵兆,在因為換氣過度而眼前發黑之前,他的視線中出現本應不該出現於山林間的住家燈火,雖說離他還有一大段距離,但對於此刻的少年而言,那無疑是代表著生的希望之火。
他咬咬牙,直奔著光點而去。
可能是希望的燈火太過於耀眼,以至於他並未注意到腳下樹根的盤屈交錯,結果讓一節突起的樹根直接截斷了他的所有退路。
趴倒在地的瞬間,他的腦袋有一瞬的空白,直到手掌處傳來疼痛感才將他飄忽的思緒瞬間拉了回來,此刻一個念頭在他腦海裡盤旋,而且格外的清晰。
他費盡的撐起疲憊而沈重的身軀,正想著站起身後繼續逃命,就在這時身後被一道陰影籠罩,清晰而有力的腳步聲在耳邊無限放大,他身體猛得一僵,他想到一種可能性,而這個可能在身後之人發話的瞬間被徹底做實。
低啞粗獷的男聲彷彿一把利刃抵在了他的咽喉,動作僵硬著轉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身形高壯的中年男人。
身上明顯劣質的麻布衣,足以證明他的身分和地位並不崇高,甚至可以用低微來形容。
男人低頭看向他,眼神中的殺意與狠戾讓人無法忽視,他似有不忿的小聲嘀咕道:
「原本以為是個輕鬆的委託,伯爵可沒說這小子這麼能逃啊。」
「伯爵?海韋爾伯爵,是他派你來的啊。」
聽見熟悉的爵位,他一瞬間就釐清了思緒,幕後真兇的身分和目的也一下子也清晰了起來。
海韋爾伯爵——父親的弟弟,亦是他的叔父。
是啊,只要他死了,伯爵確實會成為最大的受益者。
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一張中年男人的臉,長年掛著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中的算計和野心明顯的都快要溢出來,卻總是端著慈祥長輩姿態來向他說教。
說教是假,奪權才是真。
身前的高壯男人明顯因為他的話愣了一下,似是沒想到自己無意間的低聲埋怨卻一不小心暴露出僱主的身分,他眼神慌亂了一瞬,卻又很快鎮定下來,似乎是意識到眼前的少年很快就會成為自己手下的一個亡魂,暫時放下了心中顧慮,眼神重新變得兇惡起來。
對方並不想在繼續浪費時間,男人手中的匕首泛著森寒的冷光,讓他的心底不禁也升起一股寒意。
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斃。
男人正欲動手,似是洞悉到對方的想法,安東尼強裝鎮定的沉聲威脅道:
「你想清楚,在漢密爾頓的領地內刺殺領主侯爵會是什麼下場,況且你真的認為伯爵會輕易放過你嗎?」
他太清楚他這位叔父的狠辣手段,依照往常,這個男人很高機率會被滅口,或是被當成替罪羊推出來頂罪。
這是一場博弈,他在賭,賭這個男人是一時被巨大的財富蒙蔽而不清楚後果,被有心人所利用的傀儡。
——但他忘了,他從來就沒有賭贏過。
「你可別威脅我,侯爵你難道還看不清楚自己的處境嗎?」男人嘴角勾起似是而非的笑,似嘲諷又似憐憫望向他。
這是安東尼最厭惡的嘴臉,要是放在平時,他肯定早就面色難看。
估計他現在的臉色也算不上好,但為了繼續和男人遊說,他只得強壓住心頭翻湧的情緒,再次和男人打起商量,而他並未察覺此刻他的語氣中早已染上幾分急切。
「伯爵許諾給你什麼?我可以在那基礎上加碼,等我…」
這次男人並未等他說完,就直接出言打斷:
「哈…一個空有爵位的侯爵,能夠許諾我什麼?都自身難保了,就再別說些空話了。」
「我……!」
話音未落,
男人的耐心告竭,無視安東尼求死的掙扎,強行將這場追殺拉下了帷幕。
母親,我已經盡力了。
所以,就算我死在這裡,
您也不會怪我的,對吧?
預料的痛感遲遲未襲來,
聲音彷佛凝滯似的,周圍安靜的出奇。
忽然手腕處被一陣冰涼的觸感包裹,如同浸泡在水中。
是雨水嗎?
不,雨就算下得再大,也不該會淹到臀部。 一睜眼,眼前光怪陸離的景象,讓他一時間呆楞在了原地,平靜的湖面上飄蕩著一艘破舊的木船,以及“那個東西”。
——黑袍、動物頭骨、十字的船槳。
是“它”做的嗎?不然根本解釋不通。
這是哪裡?至少可以肯定,現在並不是在他的領地。
況且方才他明明還在樹林,怎麼一閉眼的功夫就來到了湖畔?
他又是如何坐在湖中央不會下沉?
太多的疑問在安東尼腦海中迴盪,眼前的一切都不合理到透露一絲詭異。
「請隨我上船吧。」“那個東西”說話了。
“它”回過身,向後方移動了步伐,而這個舉動牽動著水面泛起一陣漣漪,“它”走了幾步,卻又似是想起什麼,回頭補充道:
「不過在此之前,請出示你的門票。」
語畢,“它”伸出了手向他討要。
那是一隻蒼老的、骨節突出的手。
「門票?我可沒有那種東西。」他的語氣算不上好,甚至帶上一些敵意和警惕,今天所遭遇的爛事,讓他一時間很難像以往輕鬆自如的控制好脾氣。
“那東西”卻似乎並不在意他的態度,好心的指向他心口處的位置,提醒道:
「怎麼會呢,東西不就在你外衣的暗袋中嗎?」
聽了“它”的話,安東尼遲疑了片刻,才將手伸進外衣暗袋中,在一陣摸索後,指腹確實觸摸到類似紙張的觸感,他動作先是一頓,隨著手一同拿出的是一張灰色的印刷物。
他想起來了,這個“
門票”的來源。
送禮人的面容在他的記憶中朦朧不清,只依稀記得那是一位上了年齡的老者。
「閣下,我明白印刷術這門技術確實令人驚艷,但我不認為這是一份得體的禮物。」
對方是一個不知禮數的傢伙,至少他一開始是這樣認為,畢竟他這輩子還從未遇到將一張紙當作禮物還表現如此自在的人。
那位老者聽聞,像是聽到什麼笑話似的,忽然發出一陣低沈的怪笑。
「這可是能夠開啟新生之門的鑰匙,前往伊甸園的門票,最近的一些傳言想必您也有所耳聞吧。」
聽他這麼一說,安東尼才回想起前陣子宴會上流傳著關於『通往樂園的門票』的謠言,雖說那些上流貴族說起這些時總是語帶諷意,端著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但他卻能明顯看出他們眼底對門票的嚮往。
畢竟在戰爭頻傳的時代中,誰不嚮往這樣一個樂土呢?
「我可記得這是教會明令禁止的東西,現在閣下卻想將這種違禁物贈於身為天主教信徒的我,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想的?」
他看著老者手中那張傳聞中的門票,面上卻沒有絲毫欣喜之色,畢竟他從來不信這類被人們刻意誇大,而顯得虛無縹緲的流言之物。
「你真的有如此盲目的虔誠嗎?我可不這麼認為。」老者嘴角掛著笑,字裡行間帶著調笑的意味,「您應該在清楚不過,那些僅僅都是教會為了掩蓋所有可能威脅到自身地位的事物,將其強行安上莫須有的罪行。」
「違禁品?不過是慣用的拙劣藉口罷了。」
老者的話語彷彿帶著一絲蠱惑,宛如一個鈎子輕易就能勾出人們心中最深層的慾望,安東尼就這樣盯盯望著他,等在回過神時,門票早已被他抓在手上。
「時候不早了,上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