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撒烏在看到我時什麼也沒說，亦無露出驚訝或慌張的神色，只是溫柔的笑了笑，注意到我手上的玻璃杯，「那是給我的嗎？」我聽見他這麼問，於是低頭望向杯子，平靜的水面映出花朵模糊的樣貌，我點頭，將手裡的水遞給他，厄撒烏向我道謝，接過後仰頭咕咚咕咚飲下大半。看著他我有一股衝動，想抓住那個黑色的手腕問他說的是否是真話？如若真如他所說的愛我，為何還在我面前偽裝自己？為何從不對我說真話？可我沒能那麼做，一是我無法言語，二是我害怕聽見，或被迴避答案。

「你覺得很無聊嗎？」厄撒烏驀地開口——又或者是因為我正在恍神，才會認為厄撒烏的發言是突兀的——無論如何，我抬頭看他，一時間不曉得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只見厄撒烏他笑著，將空了的澆水壺放下，一隻手伸進窗裡，握住我的那刻，微涼的體溫透過手心傳遞過來，他又問我：「天氣很好，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眨眼，而他只是慈藹的笑著，「你好奇聖座是什麼樣的地方嗎？」我讀懂他話裡的意思，於是用力點頭，然而厄撒烏似乎不大高興的樣子，厄撒烏的笑容有些變味，就像我問他父親是什麼的那次一樣，可現在的我尚未明白那是怎樣的情緒，我只知道，厄撒烏不是會食言的人。

如我所想，他讓我先回房間換衣服，厄撒烏說，冬天才剛過去，我應該穿得保暖點，免得散步回來會感冒。我很想說我的身子沒那麼孱弱，但心裡明白他說得是對的，因此只是點點頭，小跑回房間裡拿出外套和圍巾穿上。

當我準備好回到客廳時，厄撒烏也已經穿上大衣，戴好那頂自來到貝施科涅茨後，便不曾在外取下過的帽子。他朝我伸出手，我盯著，猶豫兩秒，最終牽起，在厄撒烏的帶領下離開家門，走上通往聖座的街道。

路程並不是很遙遠，但厄撒烏配合我的好奇，緩慢的一路上走馬看花，花費了比他一個人過去要多兩倍的時間抵達聖堂。我第一次見到如此壯麗的建築物，被籠罩在陰影下，卻充滿威嚴，彰顯著自己的存在感，一眼望去，讓人產生逆光的聖人手捧鮮花與刃，用淩厲目光注視自己的錯覺。厄撒烏領我走進聖座大門，昏暗的廳堂僅以燭火點亮，陽光照不進建築內，媲美寒冬的陰冷使我忍不住打顫，厄撒烏替我收攏圍巾，重新牽起我的手，穿過廳堂與蜿蜒廊道，來到另一間大堂。

大堂的最深處有尊純白雕像，雕塑著女子的體態，她左手持刀，右手懷抱嬰孩，低眉垂眼，那姿態就像將要殺死懷中的嬰孩似的，我想那即是聖母，可貝施科涅茨人口中的聖母並不是這樣的。我有些疑惑，不解的抬頭望向厄撒烏，我猜他有看見我的表情，卻沒開口解釋，只是走近雕像，佇在離祂約五公尺處的位置，單膝跪下，在我身旁低語：

「在樞秘院中有一則傳言，他們說吸血鬼是由罪孽深重的人類轉化而成的；在亙古之前，聖母以母親之姿照拂著流離失所的孩童們，然而在這些孤兒中，她發現了一名吸血鬼，於是為了讓他脫離終生食人的罪惡，聖母在痛苦與不捨中，親自手刃自己養育的吸血鬼嬰孩。」

我側首，看向厄撒烏。他沒有把視線轉移到我身上，只是望著那尊雕像，唇角帶笑，「這世上沒一則神話故事是完美的。聖人之所以是聖人，必定是因他們對人類存續有極大貢獻，而在那背後，總有誰得成為必要之惡，也必須有愚人來襯托聖人的睿智與偉大。」

隔著那塊黑紗，我看不清厄撒烏的表情，他也不多做解釋，兀自開口，兀自結束，我卻也沒想過要發問，究竟有無將他的話記在心裡也不可考，說到底，貝施科涅茨的傳統信仰本就與外鄉人無關。

「你很聰穎，我相信無須我多說，你也能自己找到答案。」厄撒烏看著我，如此說道。

面對他最後的一句話，我不曉得該做出何種反應，只能轉頭，再瞧一眼聖母那掛著淚的悲慟面容，沒看出個所以然，於是仍然給不了厄撒烏一點回應。

他沒說什麼，嘴角的笑像是沒有停過，只問我，「要去下個地方看看嗎？」

我毫無留念的收回目光，看著厄撒烏點頭，他起身，牽著我走向圖書館。相比大堂，這裡的光線要充足許多，也許是為了保存在此處的書籍，使借閱人能坐下來好好閱讀，才有著在聖座裡可說是異常的明亮空間。

厄撒烏沒有為我指引方向，反而鬆開我的手，讓我自由穿梭在書架間尋找想看的書，他唯一做的便是提醒我走慢點，以及別離開他的視線。

聖座的圖書館很大，藏書萬千，我沒能把這些書架全數看完，僅僅繞過三個書架，拿在手上的書本便已有七本之多。正當我困擾於該如何是好時，厄撒烏來到我身旁，問我是否想把這些書都借回去看，我點頭答是，他沒有阻止我，而是將那七本書接走，叮囑我跟上他的腳步，來到櫃檯辦理借閱，再帶著我走出圖書館。

「豐收之行，是吧？」他低頭看我，而我在思考半秒後點點頭，輕扯厄撒烏的衣角，高舉雙手，從他那兒拿走兩本書，抱在胸前，然後主動牽起他的手。

「你怕樞秘院太黑，在路上走丟嗎？」厄撒烏的語氣聽上去像在打趣，因此我沒有回答，只是等著他邁步向前，領我前去下個地點。

這裡又是一個大堂，但與先前不同的是，這裡有很多斑駁的痕跡，像肉販老闆切割豬的身體時，留下的那種長長的刀口，還有一個一個小小的圓孔，或是鍋子燒焦時底部發黑的痕跡。

我還在困惑這裡為何如此破爛時，厄撒烏便適時開口：「這裡可以算作是我工作的地方。」

他瞥了我一眼，見我在聽，這才接著往下說，「樞秘院的誨廳，由一群擁有武力的人組成，他們就像是傭兵，受人差遣完成委託。」

「我是誨廳的執行官，在這裡就是負責外出行動的，因此適當的身體及武術訓練都是必要的，這裡是我們的訓練場。」厄撒烏說。我看看滿目瘡痍的訓練場，又看看他包得密不透風的身體，忽然對於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是不是也有那樣怵目驚心的痕跡。

像是看穿我的心思，厄撒烏柔聲安慰道：「我不要緊，這些都是我已經習慣的。」

我仰頭凝視他，黑紗後方若隱若現的臉龐沒有任何變化，他還是在笑，而我仍然讀不出一點其中的情緒。我不再思考，任憑感性驅使雙手抱緊厄撒烏，我圈著他的腰，一張臉埋進他的胸膛，能夠隱約感覺到衣服布料底下的肌肉，那刻我想的是，厄撒烏大概沒有騙我，他所介紹的的確是他如今的工作。

厄撒烏或許被我嚇到了，這是我的臆測。我看不見他的臉，但他面對我的行動沒有馬上做出反應，一陣沉默後，我才感覺到他輕輕拍著我的肩膀，「這嬌撒的如此突然，我可猜不到你想要什麼。」

我沒有停止動作，也沒有告訴他我想要什麼，畢竟我也不曉得自己想要什麼，只是忽然有種應該這麼做的感覺，遂行之罷了。

「要回家了嗎？」他再次開口，我不動，時間不曉得經過多久，昏暗的空間讓人對時間的流逝有些頓感，所以，也許是一分鐘，也或許只過了十秒，我鬆開雙手，重新把書本放回胸前，握住厄撒烏的手心，對著他輕輕一點頭，他便攜著我，踏上歸途。

回去的路上我不再走馬看花，靜靜的坐在公車座椅上，盯著腿上的書發呆。厄撒烏問我在想什麼的聲音傳入耳中，我抬頭看他，卻發現自己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我的思緒紊亂，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也沒想，總感覺出門一趟，我明白太多，卻沒弄清任何疑問。

最後我只是搖搖頭，視線重新落回置於腿上的書。我想或許這些書能為我解答對厄撒烏的種種疑問，又或者是會把事情變得更加複雜，畢竟我聽聞，愛是種相當複雜的情感，僅僅幾本書也許說不透其中真諦。

公車停下，我看著走在我前方下車的厄撒烏，心裡明白所有問題都應該直接詢問他，可直覺告訴我這麼做沒用，於是，我只能把希望寄託在書上了。他轉過身，朝我伸出手，我搭上去，在他的扶助下踩上陸地，我回首望向聖堂所在的山巒之間——但願聖座的圖書館能有一本解答之書，來為我解開厄撒烏身上的所有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