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利醒來的時候手機顯示下午四點五十三分。

一如既往，低血壓讓他暫時無法馬上從床上起來，他需要花些時間讓血液流到四肢末梢，讓它們從冰棒變成有溫度的肉體。在這過程中他幾乎動彈不得，每個僵硬的關節都像沒上油的滑輪那樣銹死。

他躺在床中央，聽著隔了一道牆仍然清晰的爭執聲；住在5號房的那對夫妻每天都會吵得不可開交，似乎所有事情都能構成導火索，舉凡誰多看了哪個漂亮傢伙幾眼，到誰在床上像條死魚等，他們倆就像浸在油裡的爆竹，一點火星就能炸開花。唇齒之爭只是標準配置，興致來了不把房間拆了不罷休。最後總是以巨大的甩門聲作為結束。

另一側就安靜多了。沛利記得7號房住了兩個自稱想找個好地方做生意的合夥人，但他猜那或許是私奔藉口，畢竟合夥人應該不會在床上也合在一起。沛利確定不是5號房的夫妻，聲音上完全不一樣，而且時間周期也是錯開的(那對夫妻喜歡在下午打炮，而這兩位喜歡在凌晨)。
當然，沛利沒有偷聽這樣的愛好。本來他曾考慮是不是要提醒他們旅店的牆板很薄，但轉念想想既然他們不在乎別人欣賞他們的快樂私生活，那自己也不好剝奪這些人的情趣。

其他房間就正常多了，沛利印象裡有幾個觀光客，幾個看起來是要等天氣更好點才打算上山的傢伙（也不知道是伐木工還獵人），對於在這種偏僻的位置開設的旅館來說，人流比他預期的還要多。

過了幾分鐘，沛利終於起床。簡單梳洗後，他把自己及腰的銀白色長髮隨意扒梳整齊，用一根緞帶束好，然後拿起桌上的書本與平板電腦抱在手裡，又將充電線和錢包鑰匙等雜物一起塞進口袋，戴上厚重眼鏡就到樓下去了。

沛利用比平常更敏捷的步伐踏出搖搖欲墜的老式伸縮柵欄電梯，在吧台角落找了個位子。才剛坐下沒多久，隔了兩個座位正在吃一盤不曉得是午餐還晚餐的老女人(他記得她好像住在同一層的最後那間9號房)就發出了嫌惡嘖聲。

由於過於大聲，沛利忍不住用禮貌又詢問的表情看向她。

「女士，抱歉，我做了什麼讓您感到不快嗎？」
「啐！」
那個老女人說，「扁豆！他們怎麼敢膽把這稱作蔬菜？」
她嫌惡地把那些可憐的綠色豆子推到盤子邊緣，「所有拿扁豆來做料理的渾蛋都該下地獄。我可是付了飯錢，他們卻端出這種寒酸的東西！」

沛利點點頭，帶著友好微笑默默縮回牆壁旁不再說話。

幸好廚師大多時候都待在廚房，不會聽到抱怨。他想。不然或許老太太明天就會成為後院菜園裡的堆肥。

「薇拉七姊妹」──這是旅館的名字。它位在一座山腳下，貼在森林邊際。雖已是早春時分，雪境畢竟屬於較寒冷的區域，大多數雪皆未融化。四處仍可見白雪皚皚，覆蓋在針葉樹纖細的枝枒上。即使外面氣溫仍在冰點以下，但是個能見到陽光的和煦天氣，而室內溫暖舒適，帶著一股老木頭的氣味。沛利的座位離窗戶有段距離，不過可以看見厚重窗簾隱約透進來的陽光。

他總是喜歡待在角落的位子，除了不起眼，剛好也是整個餐廳視野最好的地點。從門口到吧檯，甚至到最裡側的儲藏室門口都能看見。這個時間旅客大多已經出門散步或是各有目的而離開，就只剩下他和老太太屁股還在椅子上。

「唷，你真準時。」

旁邊響起一個輕佻的聲音，沛利抬頭正好看見跟聲音相當般配的燦爛笑臉正對著他。來者是旅館的員工，大概二十幾歲，有著北方人高大如冰球選手那樣的身材，寬鬆厚重衣服下藏著有力肌肉。在沛利下塌於此的第一天就交上了朋友，並彷彿認識了一輩子那樣自來熟。

「大作家，今天也是咖啡跟經典早午餐？」

「是的。麻煩您。」

「不要香腸，多放一匙辣醬，對吧？」

「是的。謝謝您，雷迦先生。」

「不是說不要用敬稱叫我嗎？感覺好彆扭。」青年露出一副渾身不舒服的表情，靠在掃帚柄上的身體重心朝前傾，仰頭往廚房那裏喊。「廚子！大作家的早餐！就跟平常一樣！」

他喊完以後，又繼續拿著掃把掃地──與其說是掃地，不如說是用掃帚在地上胡亂塗鴉。所有的塵土在一陣瞎忙後顯然分布得更廣了。要不是沛利時常看到對方被打發去掃地，他都要以為雷迦是第一次幹這個。過沒多久，雷迦就扔下掃把跑進廚房了。

等待餐點送來的空檔，沛利打開平板，打算利用這點零碎時間工作。

「——午安，沛利先生。」

突然聽見招呼，沛利注意力馬上被吸引過去。只見旅店老闆朝老太太問候完，正緩慢地走過來——畢竟他少了一隻眼睛和一條腿。

「您好，瓦克先生。」

沛利從村人和客人口裡聽到都是這樣稱呼旅店的年輕主人，於是也跟著這樣叫。旅店主人難得這時間出現餐廳裡，看來今天前檯大概挺清閒的。

「今天天氣很好呢。不打算出去走走？」瓦克手上拿著一只馬克杯，裡頭裝著蜂蜜紅茶。

「我應該會先填飽肚子。」

沛利稍稍繃起身體，保持可以隨時起身的動作，以便任何猝不及防意外發生時可以馬上幫助對方。

瓦克的頭髮是陰天雪山的灰色，修剪成俐落短髮，微微捲翹。眼睛則是同一片陰天天空的淺灰藍色。他的臉孔年輕卻世故，總掛著似笑非笑的弧度。他似乎光是存在就帶來了某種威嚴，本在他出現前一直碎念著這旅館實在糟糕、服務差勁餐點難吃的老太太不知何時已經閉上嘴巴。

沛利看著老闆走進吧檯在面前坐穩後，才重新讓手指回到鍵盤上。

「光是在火車上就得到許多見聞，沿途也被那驚人的雪山美景震懾，還沒來得及把感受好好寫下來。」

「來取材？來我們這鳥不生蛋雞不拉屎的地方？」旅店的主人抬起唯一一隻眼睛看著他，像是聽到什麼新鮮事：「怪不得雷迦說您是寫書的大作家。」

「不敢當，只是寫些不成氣候的無聊文章而已。」沛利靦腆微笑，手指仍然停在鍵盤上。「鏡湖鎮是個相當有活力的地方，雖然離首都頗遠，也並不在特別熱鬧的地區，來往人潮卻比我預料的多。」他想到雷迦和其他旅店員工你來我往時的景象，又補充道。「人也很有趣。」

他這幾天大致觀察出旅店的食物鏈，基本上廚師會讓雷迦去幹各種活，雷迦再推給工讀生；如果是老闆瓦克叫誰去幹嘛誰就會乖乖去幹嘛，大抵如此。

「什麼樣的文章？」瓦克擱下手裡的杯子，「『這兒雖然不比丹奧鎮那樣繁榮，但住起來也還稱得上舒適宜人。在雪月來臨之前人們會從梅齊拉嶺下山過冬，有些人偏愛這時候上山打獵，我們山腳下的小旅店就撈這點過路油水。』」

「呃、啊──請別唸出來呀！很難為情的。」

沛利露出困窘表情，想要阻止那銳利的獨眼繼續盯著他的螢幕。但出於禮貌，他覺得把螢幕蓋上好像某種拒絕，感覺又太過於強硬，更不可能去遮對方眼睛。

於是他只能可憐兮兮請求。

「雖然沒什麼大不了，但就像還沒打扮好的少女直接大剌剌出來見客實在太羞恥了。這樣好了──我送您已經上市的書，能不能請您先別看我的螢幕。」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好像不好意思的人是他一樣。面對困窘的沛利，瓦克感到有些好笑，「平白無故收您的禮物，讓我過意不去。要不這樣吧？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您儘管開口。」

「如果需要在地導遊，我可以找個員工帶您去到處逛逛。」他補充。

「您這樣熱心，那真是再好不過了。」沛利就也這樣順水推舟接受了對方好意，畢竟有個在地嚮導應該比自己瞎逛還能知道更多事。相信對他的素材收集相當有幫助。「我由衷感謝您，瓦克先生。」他高興地朝對方點了點頭。

「那麼，您有什麼有趣的事情可以和我分享嗎？」機會難得，沛利索性先把平板擱在一邊。「這裡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肯定有不少吧？」

「如您所見，我們大多是做『過路客』生意，偶爾才有像您這樣特地慕名而來的遊客。」
瓦克啜了一口紅茶繼續說道。「湖區是我們這小地方屈指可數的景點，去年也有位自稱是攝影師的傢伙像您這樣來獨旅。」
「那人興致勃勃地每天往湖邊跑，不知為何有天就再也沒回來了。——有人說他去拍照時聽見湖邊的歌聲；也有人說他喝醉時去溜冰，不小心踩空掉進湖裡啦。」
「畢竟在我們這兒，星期一並不是個適合出門的好日子。」

「真是奇妙的說法。」沛利眉頭稍稍皺起，「您也提醒了我不該過於沈迷於美景而忘了可能隱藏的危險。湖邊的歌聲又是怎麼回事呢？」

「嗯……聽說很有以前有個女孩子被戀人拋棄之後難過的跑去投湖自殺，屍體後來也沒被找到。奇怪的是接著每到熱月的第一個星期一，就會有年齡相仿的女孩去到湖裡——就像是受某種感召或是『巧合』。曾經有樵夫下山時經過湖邊聽見歌聲，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半個人泡在水裡了，路過拉起他的獵戶說他像是著魔似往湖裡鑽，嘴裡還不斷重複著：『去那農舍……那有位美麗的人兒』。」
「不過這是老一輩的說法啦，我們倒是還沒人聽見過。」

在他們說話的同時，廚師列夫端著托盤過來，把一盤豐盛的餐點和一杯冒著煙的熱咖啡放在沛利面前。

「謝謝。」
收到感謝的列夫只是瞥了沛利一眼，沒有任何表示就轉頭離去。他從第一天就是這副沉默寡言的樣子了，就算雷迦對他說了粗俗無比的黃色笑話，那張彷若酷寒化身般的臉連眉毛都沒動半下。沛利把它當成一種個人風格，反正對他這個客人來說，只要廚師的手藝夠好，其他的事情他也用不著管。

今天的菜色是包肉內餡的基夫利麵包，烤得焦香的培根，濕潤飽滿的金黃炒蛋，以及一小塊垮克乾酪水果沙拉，再配上番茄胡椒湯──裡頭番茄幾乎佔據半個碗。

沛利看了看無比豐盛的托盤，順手用手機拍了張照片。他沒有使用社群平台的習慣，純粹是為了記錄與作為素材存檔。

「不知道您是否能在我吃飯的時候繼續告訴我更多。」

拍完照他沒有拾起餐具，而是先捧起熱氣蒸騰的咖啡杯，眼鏡因為水氣染上一層白色。沛利朝向旅店老闆，充滿期待地詢問。

「您的好奇心真不容小覷。」瓦克手指撐著下巴，饒富興味看他。

「我喜歡聽人們說話。」沛利啜一口咖啡，剛沖好地手磨咖啡香氣四溢。他每次都覺得咖啡這種東西生來就是給人聞的，好不好喝其實不是那麼重要。

「每個人都有屬於他們的見識，我覺得除了自己去看，欣賞從對方眼中看見的世界也挺有趣。」

瓦克輕輕點頭，似乎是贊同。

「那你更該去鎮上逛逛。」他說。

「好的，我會去的。」

沛利放下咖啡杯，拿起刀叉對金黃色的麵包切下第一道豁口。

[註] 熱月: 7月19日—8月17日

Sugar on My Tongue (2005 Remaster)補一下BG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