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野小心翼翼地向教室內探頭，她想趁隔日到來前在教室稍作休息。她將注意力全放在放輕腳步，畢竟在這種連呼吸都令人提心的情況下她可不希望突然被同學抓著做任務。

她安心地鬆下雙肩，才剛踏進教室就看見了方才被視線死角遺漏的少女──

杠巴来。
以印象而言，在同儕間似乎飄散著對這位同學不怎麼友善的氛圍。

那似笑非笑的眼似乎盛著什麼不知名的情愫，不知為何突然提及「前世」時瞳孔卻又忽地放大，就像想將他人捲入她眼底的漩渦一般……淺野雖是對此抱持好奇，但多管閒事實在不是她的作風。

「您、您好……」她向少女點頭致意就隨意選了個位置坐下，彼此磨擦的膝蓋能看出她是多麼不自在。

「您好。」杠巴来緩緩抬起頭注視著來人，見是同級生的淺野心中，便沒有特意從本來跪坐的地上站起身來。

「淺野同學不用在意我的。」考慮到自己在同級生間的評價，對方會不自在也在所難免，但當下亦只能先表示自己沒有對話的打算。

畢竟，距離那二十小時已剩下不到五分鐘了。

只要再過一陣子，待分數到手的瞬間，把此教室讓給對方，自己則去把人放出來，一切都能完滿結束──至少這一刻的杠巴来是如此盤算著。

時鐘如常在牆上掛著，然而秒針的走動聲在此刻卻變得尤其刺耳，像是呵叱著兩人的沉默。

在此之前淺野從未覺得秒針是如此吵鬧。
她感覺秒針的聲音重重刻在空間內甚至積起了地面的灰塵，要是她再不主動打破僵局的話恐怕會被這些看不見的灰給悶死。

然而即便她翻遍了大腦的每層皺褶依然想不到兩人能有什麼共通話題，和這位同學聊校園生活的話又顯得太不識相。

在無數「索性離開」念頭於腦中盤旋時，有個小小想法在這字裡行間中掙扎著試圖脫穎而出。
或許，或許是自己命運中的那人……她可不想放過任何可能與命定之人相遇的機會。

在內心百般躊躇下她最終還是帶著快速的心跳聲起身，拉了個離同級生較近的椅子坐下。

「那個……」像是深怕別人不知自己正在為此緊張似地，那雙手不自在地把玩胸前的領結：
「杠、杠さん為什麼坐在地上呢……？」

「啊、」本就分神到不知何處的思緒，瞬間被拉回當下。

「這個嘛⋯」杠巴来調整著自己的裙襬悠悠解釋，「因為家裡是和式裝潢的，長久下來就習慣坐在地上了。這樣子身體會有種熟悉感，感覺比較安心。」給自己大腿輕拍了拍。

「而且平日不都是坐在座位上課嘛。總會有種『現在要上課了！』的自然反應⋯」語帶輕鬆地給對方稍微比劃解釋，就連左手上的血字也沒有要隱藏的打算。

「淺野同學呢？為什麼會過來空教室，不找人多的地方待著啊。」

「總覺得在人多的地方反而不安……」
淺野眼瞼半垂，硬是將那些還看不清臉便被往牆上砸的亡靈拉回腦海中。雖然能觀察到同儕與平時相異的一面讓她十分開心，但原先純淨的白如今處處都染了紅，總歸來說還是令人不安。

她的視線輕輕落在表皮與肉層起伏的「伍」。
手腕的赤色文字與白皙肌膚成了強烈對比，她對少女毫不遮掩手腕之事不是那麼在意，畢竟上頭只是普通的、正常的數字。

她暗自希望這不會在巴来同學身上留下疤痕。

外頭高掛的月依然猩紅，困於學校牢籠中的白鼠目前能做的就只有執行任務，以及等待時間流逝了。

「要是獨自一人死得不明不白的就不好了呢……」

眼前的少女肯定不知道，就在數小時前的這裏還堆放過不少死人吧。

可無論看得再多的肢斷臂，依然難以平復她心中那空缺的答案。

「是這樣呢⋯。」杠巴来早已把筆記本收起。這一年春夏秋冬尚未走到尾聲，不斷消亡的屍體已再走不進日月的軌跡，只會留下一灘血水。而光是要克制那對血的恐懼，大腦已經耗盡力氣，也沒有空隙為這一個又一個的臉龐悲慟。

「淺野同學是害怕自己一人待著的話，說不定會被別人殺掉⋯然後消失了也沒有人知道嗎？」

「是呢……」她的視線稍微游移，對上碧綠瞳孔便似觸電迅速瞥開。從直覺和同學間傳聞作依據，淺野擅自在心中認定對方或許有些危險性……但她並不想憑獨斷就葬送戀情萌芽的一切可能性，更何況巴来也不像會攻擊自己的樣子。

倒不如說她的運氣很好，直至目前都未親眼見著破壞嚴重的人類肉塊。
但也因此她少了幾分危機意識。

「在沒有見證人的情況下死去的話，總覺得很寂寞……」她的眉頭隨話語蹙起，百褶裙在少女無意識捏緊下起了皺。

面對緩緩攀上神經的睡意，淺野不禁開始思考究竟該自行離開，抑或繼續待著等待對方離去。

閃避的眼神、捏皺的裙擺，還有那再三猶豫的話語──一切輕微得猶如蝴蝶飛舞，色彩與聲音卻不斷放大，好像世界在瞬間變得吵雜不已。

「⋯⋯。」杠巴来移開了視線，似是要讓這份煩躁平息，可映入眼簾的只有這空曠的教室與眼前坐立不安的同級生。

連續兩夜的輾轉難眠、不能如常洗漱、甚至不時飄來腥臭味的環境，無盡的情緒在心底發酵，寂靜與月光成了養份，腦海中不休止的想法只加劇了噪音。

她的雙手開始不自主地摸上髮端，像是順著梳理想法也會隨之豁然開朗。

直至左手終於感知到等待已久的痛楚，杠巴来便摸著地板準備起身。
「我先失陪了。」

抬起左手的瞬間，血字也在她的餘光中掠過，然而與預想的差了那一分。

「漆」

解答在腦海中開始浮現的同時，想必對方也已經同樣看到自己手上血字。本想要摸上後腰的小刀，卻摸了個空，她愣了一愣，才想起小刀還插在那人身上──啊。

所以才死了嗎？

「⋯⋯⋯⋯。」
杠巴来死死瞪住眼前的淺野心中。

那對視線牢牢勾著手腕上不正常的數字，就連對方細微瞪大的瞳孔都盡收眼底。

頃刻一陣酥麻由後腦蔓延開來，全身細胞都在為湧上的危機感尖叫，警告她趕緊離開現場……要是再待下去，恐怕自己也會淪為地面綻放的紅也說不定。

她連忙在帶血的「漆」飄出腥臭竄入鼻間前起身，抱起自己的不安想離眼前這位「殺人犯」遠一些──雖說腦內是如此構想，回到現實卻僅是邁開了微小步伐。

「杠さん……殺人了嗎？」
最終她只能吐出拖延時間、求饒似地問句。

眼見對方邁開的步伐，她更是直接湊上前，迫至一抬手就能掐上對方頸脖的距離。
「⋯⋯如果我說我沒有呢？那你要怎麼辦啊⋯」

「淺野同學剛剛也在我旁邊的啊。我只是安靜地坐著⋯哪有殺人呢？」

杠巴来自知吐出的話中淨是破綻一堆。就算這一切確實並非她的本意，手上的數字也不會因此而再三改變。

相較為自己推脫，對方將對如此荒謬的說詞作出何種反應才是關鍵。

「嗯？」歪過頭從下往上看著淺野。

無論如何，有人在她手上失了性命已是不爭事實。

但由連忙塞過來的威脅看來，某位同學的死亡對巴来而言大概也是意料外的結果。或許那純粹只是一個小小地意外，就像走在半路不小心絆到了石子那般，得以輕描的意外。

她沒有完全迴避湊上的雙眼，雖是不敢直直注視，但眼角餘光卻是被那對碧綠的眼給揪得死緊。

「只、只是意外的話我覺得沒關係……」
她努力牽起僵在半空的嘴角，嘴裡的話卻印證了她根本不信對方的辯解。

儘管明知此刻不該有此念頭，淺野卻覺得從這個角度看來的少女有幾分惹人憐愛──要是能從這位同學身上得到愛意，肯定能令自己欣喜若狂。

⋯ 「我也是這麼想呢。」

杠巴来笑道，眼底那份深不見底的殺意被對方的身影取而代之。
方才過近的距離好似只是一個玩笑，她朝人眨眨眼，便拉後了身姿。

「⋯說不定淺野同學跟我很合得來啊⋯不如以後直接用名字稱呼我好了。」

她依舊淺淺地笑著，視線卻沒有從對方身上離開。杠巴来伸出帶有「漆」字的左手，輕輕給對方肩上拍去灰，像是位憐愛過剩的婦人般。

「我們重新認識一下彼此吧？就先來閒聊一下⋯『我的事情』，如何？」

「當然，我很樂意聽杠さん的事情……」
淺野沒有將稱呼方式更替，只是將手探入制服裙的口袋輕輕按壓，開啟那個她一直隨身攜帶的機體──關於「妄想」的一字一句她可不想有所遺漏。

她沒想到和同級生更近一步相處的機會這麼快到來，要是運氣好的話或許還能提高好感度也說不定……

面對突然搭上的手她下意識一抖，在發現少女沒有傷害自己意思後又快速地覆上平時那有些奇怪的笑容：「那就拜託您了……」

「媽媽。」
她是打從心底認為對方會為這個詞感到開心。

「哈⋯哈哈！⋯⋯」她忍不住笑出了聲，滿意地將視線投向對方，眼角因忍不住的笑意而泛出淚光。

「你真的很討人喜歡呢⋯。」她笑道，又湊近了對方。

「可以喔。真是好孩子呢⋯」她伸出了手，溫柔地替對方把散開的細髮別到耳後。那雙手隨著話語的音調往下撫過，指腹最終停在了臉頰，不輕不重地摩挲著。

「我也有過一個孩子是像你這樣的呢。像是紅尖石的眼睛⋯不過那孩子的瞳色並不是天生的就是了。」彷若歎息一般，她的指尖覆在對方眼下。

就算只是眨眼一般的顫抖，也能確切感覺到。杠巴来看著那雙眼睛，又不禁笑了。咫尺之間，那雙眼只映著自己的身影。好似只要輕輕一按，就能將那美麗的寶石據為己有。

「我啊⋯⋯晚上只要一閉上眼睡著，就會夢見自己成為了『媽媽』⋯」視線也順著話往下，彷彿她的腹部中確實存在過生命般。

「每次都會看到完全不認識的人⋯夢裡的『我』啊，好像都毫無記憶，一發現自己懷上了就在哭⋯⋯。」

「但哭也沒有用⋯最後還是得生下來⋯⋯然後養大⋯」

「為什麼那些『我』都不知道，但這個我又會知道的呢？⋯⋯又為什麼這幾天突然就徹夜無夢呢？」

「好奇怪吧？你覺得是為什麼啊？」

指節在頰側的一連串動作讓她癢得忍不住縮起肩。
被陌生同學作出此等親密舉止本應感到怪異，但淺野非但不介意，甚至覺得周遭都飄起了粉色泡泡。
眼下指腹的體溫在面頰上逐漸升溫，成了一路蔓延到足尖，充斥整個身軀的愛意。

這類與母親相仿的慈愛已是許久未嚐，除了懷念的暖意反覆渲染開之外，更加豐沛的是酷似貪婪的紊亂情愫。
巴来讓她又起了被母親疼愛，甚至是回到母胎啜飲羊水的妄想……要是眼前同學能讓她重新體驗這份母愛，那她願意獻上一切，即便要永眠在虛造的胎盤也在所不惜。

「也、也許這個學校的所有師生都是杠さん的孩子也說不定……」她無法將對方一連串的表白視作妄想，那番言論對她而言是多麼神聖高潔、假使太過渴望而出手便將碎成一地死胎的愛。

「無夢的話大概是因為校內死者還未轉生為胚胎的緣故……我是這麼認為的。」

要是能通過杠巴来的產道重新出生，自己是否就能知曉幸福為何物了呢？

「⋯⋯倘若真是如此，那可讓人難過了啊⋯不是嗎？」

她的指尖終於從對方的眼下挪開。卻又緊接順著淺野幼細的肩膀下滑，輕輕扣過上臂，隨時會扯起對方雙手似的，檢查起孩子的肢體。

「我可不樂見自己的孩子受苦啊⋯」
「淺野心中當然也是一樣的喔。」
「別受傷⋯也不要惹事，當個乖孩子吧？」

她故作不自在模樣將掌心藏在背後，雙指卻是反覆捏擰腿肉，想以痛楚形式將此刻愛意烙印在腦中。

「我、我會當個乖孩子的……！」本該喜悅的語氣和壓抑痛楚的混亂情愫混雜成了似笑非笑的詭異聲調，要是平時肯定會自覺丟臉而紅了臉，但眼前這位「母親」彷彿能承接自己的所有不堪，一舉一動都如同對待幼崽那般地溫和而慈愛。

她甚至願意挖出一部份的腦容量將這一刻填入裡頭永久封存。

「為了孩子們也請媽媽照顧好自己呢。」

「⋯」

似是得到合格的答覆，隨著她的嘴角詭異揚起，在對方手臂上的施力也漸漸減去。眼前人拼命湊出話語的模樣，明明滿是令人憐愛的嬌小，嘴裡卻是塞壬般的諂媚，要人在妄念中沉淪。然而，再糜爛的童話故事都未能扭曲時間，時鐘依舊走進了深夜。

杠巴来雙手緩緩抬起眼前的臉頰，彷彿撈起海中的月，傾盡所有的母愛於唇邊，貼在淺野的頰上。

「晚安。」

話音剛落下，杠巴来已轉身要拉開門。

朝門外看去，外面只有空蕩蕩的紅。無人知道杠巴来往哪兒去了。

柔軟愛意殘留在頰上發酵，沒一會便將身子染紅。她感覺腦袋恍如醉酒一般暈呼，就連眼前少女離開的背影都顯格外閃耀。

這個晚安吻大概足以讓她幸福上整整一個禮拜。

「晚安……」來不及脫口的問候迴盪在教室空間，與杠巴来灑下的慈愛一同輕輕地落在地面。

就連嘴邊滿是虛造泡沫的自己都能平等地予以親吻，那是多麼高尚、多麼聖潔地母愛──淺野毫不猶豫地將身子撞向桌角，試圖弄點能將此刻劃入記憶深處的傷口，如此一來哪怕在未來也能永存此刻片段。

總有一天還能再和這位母親撒嬌的吧？
要是彼此都能活到未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