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事無補,他想。
明明早有預料到納薩尼爾是衝動、不顧自己的一個人,為什麼會沒想到青年會弄斷腳腱,甚至不惜打暈他呢?
伊桑對自身以及納薩尼爾都感到生氣,他帶上手機,沒有察看時間,緩緩的坐起身子,他在如第一日般漆黑的房間問道。
「十二點零五分哦。」納薩尼爾說。
他蜷曲著腿坐在床鋪上,床單的血色已經逐漸轉為褐色,他在漆黑的房間裡,如同發呆一般看著手中翻開的書本:「已經第五天了。」
「……你生氣了嗎?」他低聲問道,隨後又如同是自問自答般回答:「我想是當然的。」
「但是我真的、真的很想要活下去,伊桑。」
「……你大可以傷害我!」伊桑說,也許他的態度讓人誤會,他們能一起逃出去,當然也可以選擇斷了伊桑的腳腱,他們是同盟,如今指責納薩尼爾的還是他。
「我難道不該生氣嗎?」他帶著壓抑的怒氣反問道,伊桑點起燭火,光芒在破落的房間中搖曳,彷彿隨時都會熄滅的希望。
「如果你殺了我,而不是拙劣的打昏我,就不用面對這些責怪了。」
那些血跡像是在嘲諷他的想法多麼天真,伊桑聞著乾涸的血味反射性有些反胃。
「我不這麼覺得。」他其實想不到該回應什麼,幾乎停止運轉的思緒此刻如同生鏽般,發出吵雜的聲響:「說謊與欺瞞的人是我,你完全可以責怪我。」
「求你拉住我的人,是我,但是親手毀掉信任的人也是我。」
納薩尼爾的聲音微弱而低沉,唯獨沒有一絲心虛或後悔的意思:「我做了就會承擔後果,如果你想揍我一拳也可以。」他在燭光中闔上書本,視線穿過混濁的陰暗,直直的看著伊桑——用他的左眼。
他高高抬起手,最終又消沉地放下。苛責一位被迫傷害自己的人有什麼意思,那終究是他的責任,曾經無數次設想過他站在手術台上的模樣,全部成為無謂的幻想。
「我沒資格揍你。」
他從房間離開,帶著唯一的光明,仍不忍的提到:「……我去外面冷靜下、」
納薩尼爾在他失去意識時,一個人斷了腳腱,做這些事時在想什麼,即使不能理解,伊桑也知道他這樣是沒有道理的。
「不會走太遠。」他闔上木門。
「我會等你回來。」他說,在房門關上時,於門縫中露出了笑容:「你可以等冷靜以後再回來揍我。」
沒有什麼資格不資格的,納薩尼爾在陷入黑暗的房間裡想著,他伸直僵硬的身軀,在牽扯到斷骨時頓了一下,然後再緩緩的舒展四肢,像一隻受了傷的野貓。
他其實不知道伊桑什麼時候會回來,不過他選擇躺倒在床上,閉上眼休息一會,直到光明再次返回房間。
晚風很冷,銳利地將他的臉刮得生疼,金色的髮絲變得凌亂,惡劣的環境使他無法打理好自己,變得污濁且難堪。
他不會揍納薩尼爾的,就算有時會因為不想聽詭辯而搶先下決定,那也是伊桑保護自己的方式,不斷妥協中維持可憐的自尊,好讓他能保有理智,佔據上風。
約莫半小時左右,伊桑才回到房間,他現在清醒多了,認識的、素未謀面的同學在逐漸死去,明天依然不會變得更好。
「克勞森、不,納薩尼爾。」
他知道納薩尼爾痛得睡不著,所以沒有確認對方是否醒著,只是說著自己的看法,並不在乎是否能被理解。
「再有下次的話,我們就逃走吧。」
伊桑語帶笑意,其實更想說『再有下次我就揍死你』,他清楚帶一個瘸子離開山崩又偏僻的迷鎮本質是自尋死路。
「…………」他側身蜷曲在床上,明明伊桑回來時他刻意沒有睜眼,卻還是被輕易的識破,於是他換了一個更舒適的姿勢,將右手的小指向著伊桑伸出:「那麼,再約定一次吧,伊桑。」
他勾了勾小指,如同第一天的空氣小拇指,只是右手小指此刻健在:「你知道勾手指嗎?」
「違反約定要切斷小指的那種。」納薩尼爾的惡趣味不曾收斂,他用左手撐著身體坐起,渾身的疼痛與後遺症讓他咬緊牙根,但面上倔強的不動聲色。
他想又不是沒切過,大不了斷了兩手的小指,那些痛苦一點都不可怕,比起違反約定與背叛自己,他也應該更坦承些。
「我跟你約定——」他勾了勾指頭,無比認真地說著一字一句。
「我不會為了活著而做不願做的事,也不會拋下我的朋友納薩尼爾。」
所以伊桑說我們一起逃吧,逃離這裡。
「我也跟你約定,伊桑,」他笑眼彎彎,渡過四天以來他仍然樂於展露笑容,那是一種舒緩緊張的方式:「我會對你坦承以待,行事前跟你商量,絕不拋下你。」
既然活不了就逃走吧,他想起他們在讀書會共同討論的第一本書《曖昧的黃昏》,裡面的配角就說過這樣的一句話:
「在無法迎頭痛擊的時候就逃跑吧,逃離那個窒息的空間,哪怕死亡,也是大口呼吸著而死。」
「所以,」他勾住伊桑的小拇指,扯得讓伊桑被迫傾身,納薩尼爾在黑暗中與他對視,笑意盈盈:「親愛的學長,你介意充當瘸腿學弟的拐杖嗎?」
哪怕下一秒將跌落深淵,伊桑此刻也毫無悔意,在被扯向納薩尼亞時,金髮與褐色交融,難以被察覺的暖意自接觸的地方傳來,他抓住那瞬的靈感,就像陰雲中照射出的陽光,和煦卻帶著叛逆的心思。
「誰當誰的枴杖還說不定。」他不退反進,倒臥在滿是灰塵與血、不潔的床鋪當中,於極近的距離間確認話語的真偽,「你的夢想是什麼?」
也許他們會死在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在那之前,他想聽聽一個夢想家——從未放棄生存希望的納薩尼爾怎麼說。
「實驗家。」最初過近的距離讓他有些拘謹,但很快納薩尼爾就放鬆下來,字句清晰的講出他的人生目標:「一個研究生物的、科技的——研究自己的實驗家,你呢?」
雖然已經知道答案或許是什麼,但他還是要再聽一次,再一次的,真真實實由這個人回答的答案。
「我也有個問題想問你,伊桑,」他伸手,以手指梳開了伊桑垂落的髮尾,那就像是光芒從他手中悄然溜走,他問了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問題:「你覺得我們能在世界上留下什麼?」
「我先前……以為我會當上醫生,但現在沒辦法了。」伊桑自然有些悵然若失,但他的聲音中不帶有悔恨,他不可能放下,但也不至於憤世嫉俗。
「我們能創造什麼,就能留下什麼。我們眼能所見、耳能所聽的,曾經說過的話都會成為留存於世的證明。」伊桑喜歡閱讀,他在讀書會結識納薩尼爾,他從前人所留的文字,數年前至數百年前的書本來理解世界,「會有人想念我們的。」
MM|伊桑
7 months ago @Edit 7 months ago
「回到你的問題,我能成為……不,我想成為的是攝影師,如果不作為醫生,最少我想做自己喜歡的事。」他改口道,斟酌著語句,選擇最合適的字眼。
「我想再多看一眼世界。」用那僅剩的一隻眼睛,是個不合適的笑話,所以他們能留下的,還有夢想。
「我喜歡你的夢想,納薩尼爾。」
「哈哈…………」他失笑出聲,納薩尼爾笑得很愉悅,他喜歡伊桑談論夢想時的折衷感,那像是一種生存的動力,令人嚮往而為之動容。
他鬆開了對方,將自己砸進了床鋪裡,直到笑到咳嗽為止。
「你知道嗎?我也喜歡你的夢想,伊桑,」他覺得自己像是將死之人,才會在這裡高談闊論人生,不過也無所謂:「我呢,曾經留給我父母一個很好的禮物。」
「那是一份疼痛指數表,」他笑吟吟的說:「從1到20,然後最高的那一項是腳趾的小指骨折。」
就像是他在床事間提及的,踢傷小指與踩到樂高哪個更痛一點——現在他的答案大概是腿骨與腳腱斷裂,但他會記得更新那份表單,在離開以後。
「我們現在有左眼和右眼,剛好湊一對,」納薩尼爾拉長音調,說得慢又慢:「不過腳的話,只能兩人三腳了。」
苦痛中不會沒有喜樂,他善於苦中作樂,因為那只是痛,不是苦,他希望伊桑也能感到些許荒唐的快樂。
MM|伊桑
7 months ago @Edit 7 months ago
「那真是荒謬極了。」他聲音裡帶著毫不掩飾的笑意,有什麼能比此刻的現實還要更沒有道理呢?那肯定是疼痛指數表了,既嚴謹又讓人覺得好笑。
被鬆開的伊桑俯下身,他在棕色的碎髮與額間落下一吻,他抿著唇,相較浪漫和感性,它更近於英語表現的「啄」。
「我所受的教育不流行親吻臉頰的招呼。」所以伊桑只是因為想要這麼做,他也不曉得自己這麼做的原因。
他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與滿懷希望之人,在滿是絕望的道路中,他會回頭,並望向唯一的正途。
「……丹麥也是。」他愣了好一陣子才出聲,在略一思索後,納薩尼爾伸出雙手,攬住伊桑的脖頸,將額頭輕輕抵著對方滑落的額髮,呼吸近在咫尺間,他穩住呼吸,低聲說道:「伊桑,我來給你出個作業吧。」
「離開後列一張清單,寫上你想要完成的20件事。」他微微抬起身子,貼上伊桑的臉頰側,像是個普通的吻頰。
他鬆開手,拍拍伊桑的肩膀,如同他們初來乍到時,這一切恍若不斷重複的循環,而總會有人毀去時鐘背後的齒輪:「然後你會完成它。」
屋簷處的積雪驟然滑落,在窗外層層落下,納薩尼爾轉頭望去,並未解釋方才的舉止,就連第二日他們也未曾如此親密。
「……我想、我想修改一下我的用詞。」失血的暈眩讓他有些遲鈍,納薩尼爾回過神,在燭火下緩慢而清晰的表達。
「我會看著你完成它,」他鄭重得如同在承諾人生大事,眼神夾雜著熟悉的絲絲笑意:「又或者偶爾能陪你完成。」
兩人交織的呼吸中,仍然能嗅見血腥味,埋首於溫暖的頸間,伊桑欣然接受作業,他會完成它,與納薩尼爾一起,但是——
「你說錯了。」他反駁,知道這句話的語意錯誤,「是我們會完成那份清單。」無論花上多少歲月。
他們會有更多時光,也還擁有未來,只要從這個鬼地方逃出去——
「現在該睡了,納薩尼爾。」
他將五指輕碰納薩尼爾的眼眸,遮蓋住那動人的明光,就算逃不出去,他們的心永遠是自由的,隨後吹滅搖曳的蠟燭。
MM|伊桑
7 months ago @Edit 7 months ago
註:
尾句出自《浮士德》:“Good people will realize that there is a right way, even if they are confused in their pursui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