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松雲山那位真祖宗格外沉默。
聞時隨口提起,卻引得剛好在此名華府落腳的卜寧和鍾思面面相覷。
「沉默……?嗯……可是,師父他本就……」
「唉,師弟說是,那可能便是吧。」
兩師兄的反應倒也不令人意外,正如卜寧所言,塵不到的話本就不多。平時最多就是看著身邊人你一言我一語,也就偶爾隨口插上一句,隨後不脫泥帶水地脫離話題,猶如蜻蜓點水。
即便是和聞時在一起時,話也不算太多。
興起時逗上幾句,其餘的時間,大多是和他共處一室,靜靜消磨自己的時間,唯一彰顯存在感的,只有書頁翻過時細微的擦響。
若是前幾天剛接連處理掉幾個大籠或籠渦,還會聽見幾聲咳嗽。
所以,說是「格外沉默」,光看說話頻率之下,其實現今也未必分得出區別來。
要具體描述起來,似乎又不大容易。
就好像今日午後的天氣,說是欲雨,但天色又不夠陰沉,也聽不見驟雨前的滾滾雷鳴;說是會放晴,但那雲蔭未曾有散去的跡象。
思來想去,聞時一時半刻實在舉不出個實例來,總之就是不對。
就在這時,通往二樓的階梯傳來緩慢的步伐聲。
說曹操曹操到。
這天午後,聞時和他約好了師徒倆要一道出門。
倒也不算是約會,沒有什麼確切的目的地,僅僅是憑著本能呼喚,該去哪兒就去哪。
憑著判官的本能。
「欸?今天天氣預報說不會下雨的啊?」
正悶頭和數學習題奮鬥的周煦,抬起頭來瞥了眼塵不到挽在小臂上的傘,隨口問道。
「……嗯。」
正因這一問,讓聞時終於弄清楚所謂的不對勁來自於何處。
塵不到看似事事不過心,但實際上卻是事事過心的。他總能在眾多對話或聲音裡精確地分辨出哪些對話對著他的,並予以回應,即便只是簡短地應個聲。
但這回周煦的疑問,他卻遲了數秒才應了聲。
就像是又多花了點時間判斷一樣。
這種日常對話有什麼好考慮的?
莫非是五感有礙,無法清楚判讀才會如此──
偏偏前些天,祖師爺才在解一處鐵路事故的大籠時,為了掩護其他入籠的判官小輩退避,被籠裡滑下山坡的變型車廂碰傷過。
那回可把金翅大鵬的鳥毛都嚇得掉滿地,至於一旁的小輩更別提了,根本愣在原地都忘了自己原本該幹些什麼。
那時,張家的二把手張雅臨也在籠裡,也許是最近幾次在籠裡遇上祖師爺時,無論是鬼影、烈燄還是坍塌的瓦礫,每次掃到那位祖宗身上只會化成水中月似的漣漪,定睛一看才發現又是障眼的幻境,原以為這次也是的。殊不知「鐺」一聲,人都被撞退幾步了他才發覺那不是幻影。
但真正恐怖的,卻是籠解了之後。
聞訊趕來的傀術老祖,雖然修養的緣故不會隨意對在場的晚輩翻臉,但當下視線掃到誰都帶著股冷肅的戾氣。更是弄得所有人都不敢多出半口氣,連祖師爺的傀都縮成了隻小禿鳥藏在傀主袖裡。
當時的僵持還得靠事主自己開了道陣門,把氣僵在原地的聞時半推半哄地送回松雲山去,肩頭的血跡倒是揮揮衣袖不知藏去哪兒了。
如此說來,聞時感覺到塵不到不太對勁,也是在那之後。
又或者,是先出了什麼異樣,才會讓他來不及反應,被車廂撞到的罷。
得虧被撞的是半仙,換作任何一個凡人,不是內臟破裂就是被捲到車底去了。
只是在那之後,只有聞時知道,塵不到帶傷回山頂後昏睡了兩、三天才清醒。這事隨後也驚動了三位師兄,他們聽得此事匆匆趕回松雲山,直到最近也仍在天津和寧州兩地不敢走遠。
自回憶中回神,顯然卜寧和鍾思也與聞時想到了同一件事,一聽見那慢了幾秒的應聲,迅速起身竄到了階梯前圍著師父。
「不至於。」
不過,他們長揖還沒作完,塵不到便出聲打斷了。
這次倒沒什麼遲疑。
本就靠在階梯扶手邊的聞時轉過身來來回回打量了眼前人,才沉下了眉宇:
「真的沒事?」
「嗯。」
「真的?」
聞言,塵不到啞然失笑,提起指尖朝擺出熬鷹架勢的孽徒額間輕輕一彈:
「行了,要是真擔心,不如這回你來,我就在後頭看著。」
哪次不是這樣?
聞時聽得此言,忍不住腹誹道。
還不等他發作點什麼,塵不到卻已挽著傘步出了玄關。
這事兒就這樣被繞過去了。
那天的現世,他們所到之處沒有下雨。
但入籠以後,卻下起了雨來。
那雨算不上滂沱,但細細灑落時也令籠心建築外頭的十字路口水窪漣漪不斷。
他們如往常般入籠後便落了單,清除掉接近自己的麻煩後,聞時先找到了籠心。
塵不到晚了他幾步才到,緩步而來時,撐起了出門時挽在小臂上的墨色大傘。
細雨迷濛中,只見那道穿著絳紅風衣的修長身影閒適地走來,彷彿雨中散步似的。他也不刻意避開水窪,鞋底踏過時,步伐不至於重得濺起水花,只令水面細微盪漾。
略過他身側的雨滴有時輝映出半邊耳飾的紅,有時卻又映出了點不屬於這個時空的鏡像。
他好像在雨滴中瞥見松雲山裡,褪去現代模樣,隨松風飄逸的長髮,以及隨性盤在腦後的白玉簪。
不知不覺間,聞時就在這短短幾秒裡晃了眼。
說起來,他始終不太理解塵不到在這方面的心思。
以判官祖師爺的實力,他用符咒不需要黃表紙,就算是身邊略過的枯葉殘枝也能化為避水符。至少幼時他們從外頭回到室內時,塵不到都是這麼給徒兒們淨衣的。
在現代社會,不撐傘走在大雨中卻不會淋濕,確實是太惹人注目,為此裝裝樣子特地撐把傘混在人群裡也算合理。但為了籠裡的雨特地帶把傘來,可就說不通了。
這讓聞時聯想到兒時的記憶裡依稀所記得,塵不到每次雨中歸來的景像。
那抹高䠷的絳紅身影總是隱在一張油紙傘下,有時雨大得在傘緣連成水簾,讓傘下的人曖昧不清。
松雲山腰以上地界裡,也就只有仙客和他的四個徒兒,剩下出沒的全是他們捏出的傀,哪裡還有外人呢?
這顯得撐傘特別多此一舉。
但也不知為何,塵不到對這點特別講究。
那時的聞時尚年幼,沒進過幾次籠,見的世面也少,實在找不出什麼能比擬的。只覺得雨天撐著傘的塵不到似乎挺遠。
隨著年紀增長,每次雨季的日子裡那人又回到松雲山時,晃過聞時眼裡,總都有不同的體悟。
像海市蜃樓,
也像卜寧師兄佈出的幻鏡陣。
此時再看向自己走來的人,傘裡傘外宛若不同的世界。
像陰陽相隔。
這念頭浮上腦海時,突然令人心頭緊繃,聞時下意識伸手向眼前一撈,但此時他們之間還距離數步之遠,必然是什麼也撈不著的。
回過神來,指間的傀線已然迸射出去,在雨間穿過了傘下,順勢被攏進了對方的掌中。
塵不到的指腹捏住它的瞬間,卻露出了短短一瞬的破綻。
那破綻不自於外在環境,而在於綿線間相繫的靈神感知。
許是在現世共渡的這些時日,他們之間的秘密著實減少了。那個水中月似的世外仙,也有捧起紅塵挽在懷裡的一天。牽住聞時指間的綿線時,他已經鮮少在屏蔽對方,把對方敏感的心思捧在掌中揉捏時,塵不到同樣也把自己的視野分了出去。
這種習以為常的自然反應,也就讓他遲疑了半晌才掐斷對方的感知。
但光是那眼都來不及眨的剎那,就夠多了。
聞時作為判官,或是作為傀師的天賦確實異稟,但靈竅上的天份倒不是那麼傑出。
卦術是跟著師兄和死背書冊學了一點,但卜卦出來的結果總有那麼一點曖昧不明。
那是他第一次透過別人的感官,體驗到靈竅不受控制時,視線裡塞滿不同時空資訊的衝擊感。
彷彿萬物都有了重影,宛若對照鏡一般無限延伸,時間線外的殘影又產生了不同的可能性──察覺那些細微的可能性延伸而出的未來後,那些必須理解的資訊全化為過度絢麗的色彩衝擊腦門。
眩暈順著傀線震盪聞時的靈神,知覺被過量的色澤淹沒,又化作濃郁的墨,與虛無沒有差別。
就在靈神快承受不住時,耳邊彷彿傳來古鐘的敲響,那聲響拽走了聞時所有的注意力。雖然當下他的視線與觸覺已癱瘓了大半,卻依稀知道有張指節修長的指掌輕輕掩住了他的雙眼,食指指腹停留在他的額間溫柔地摩挲。
腕間還漫起若有似無的松香。
那些瞬間塞滿知覺的雜訊這才被無形的力道緩緩收攏、退潮。
但隨之而來的卻是遲到的疲乏感,將所見所聞都吞進了無底洞中。
彷彿又被拽回了無相門裡。
聞時的意識恢復清明時,正平躺在一張長椅上,後腦勺枕著同行人的大腿。塵不到垂眸凝視著他,直至懷中人睜眼時,神色才稍微回暖。
「這裡是……?」
「出籠了,原先的公園裡。」
邊言,塵不到垂手捏了捏懷中人在衝擊中緊繃起來的指節,似是為它按摩舒緩。然而,那動作卻在接近指根上纏著的棉線時頓了頓。
「籠主呢?」
聞時問後,又隔了一段時間,才聽見頂上傳來一聲輕笑。
「自然是送走了。」
對方說話的同時,抽走了原本按在聞時指節上的手。
這回,他終於弄懂了最近從塵不到身上感受到的不對勁是什麼。
格外沉默,確實。
因為周圍的訊息太多,傳入耳裡,目光所見的都需要額外判斷,能順口回嘴的少之又少。
這讓聞時回想起幾年前,那時封印陣未破,塵不到還棲於傀身,他們進了籠罩整個松雲山的大籠。那時他自己也被心魔干擾著,而直到一段時間後,他才知道塵不到那時眼前也堆滿了心魔。
這也是為何他們同房時,他會略顯呆滯地看著虛空。
如此回想起來,那時和最近還真有些相似。
忖至此,聞時沒從同行人的大腿上起身,而是仰視著對方的面容,幾次開口卻沒凝聚起適當的文字。
什麼時候開始的?
你看久了也會像這樣暈眩疲憊嗎?
之前也有過這種事嗎?持續了多久?
這次又會持續多久?
到嘴邊的疑問,有些答案太過顯而易見;也有些問了也不知意義何在;更有些問了好像只會令人更難受。
他凝望著任由自己躺在其大腿上的師父兼愛人,唇間又琢磨了一圈,還是凝聚不出完整的語句。
倒是先前的回憶,給了他一點靈感。
聞時輕喚時,嗓子還帶著點剛清醒時的沙啞,雖然低沉得只要一場細雨就能蓋過,但他知道在某些人的耳裡卻沒那麼輕易被掩去。
出口後,他才後知後覺得起了點不自在。
畢竟打從幾年前他被塵不到一把拽出無相門後,他沒在平時這樣喊過對方──好吧,榻上除外。
從他的視角,能望見塵不到愣了半晌,緩慢地眨了下眼,卻遲遲沒有再睜開,嘴角深深揚起時洩出一聲輕笑,隨後極輕地點了下頭。
原本已經收走的指掌又覆回了原處,甚至無聲無息地扣進了懷中人的指縫。
聞時總有種錯覺。
那時自己的指掌,就像雨天被握在對方掌中的傘柄,撐出了一片無風無雨而寧靜的小空間。
大家好像都默認了,沒有這傘下的空間,那個遊走塵世的半仙依舊不沾風雨塵埃,正如他的官家名一樣。
就像那一日,沒有人有餘裕去料想被車廂撞退幾步的塵不到身上的傷會有多重一樣。
沒有人天生喜歡風雨的撲面。
一日午後,他們又約好了一道出門。
與前幾天那次不同的是,外頭天色陰沉,低氣壓令家燕與麻雀都貼地而飛,老毛和大召小召連忙上了陽台和後院,想趕在大雨前將晾在室外的衣物收室內。
果不其然,他們才漫步到繁華一點的市區時,驟雨便洗刷起街道來。
天候的徵兆太過明顯,聞時也在出門時事前帶了把折疊傘。他才打算拉長傘柄,就被同行人一把拽近。
嘩啦一聲,那把掛在塵不到腕間的大傘已陡然張開,為他們頂著半步外流淌的水幕。
聞時見過許多次雨中漫步的他,大多是隔著雨幕和傘影。這還是第一次在滂沱大雨中,他們站在同一張傘下。
他愣了幾秒,才順著塵不到的視線望向傘外。
水簾外的一切宛若罩著層層幻境,他們就此與世隔絕。
喧鬧、執妄、眷念、遺憾,統統留在了傘外,猶如積水的磚地,在入夜後化為一抹拉長的霓虹燈影,不同的色澤相互渲染,變成連篇的光影。
只有雨中才悟得了的人世。
那些令世道冰冷的雨水與風霜,隔著大傘變成染在畫布上的花青與朱砂。
聞時輕嘆之際,與他十指交扣的指節悄悄勾住了指間隨意纏著的傀線,默默與他共享了初見此景的讚歎。
彼此蹭著肩在雨中前行時,塵不到甚至讓他看見了更多。
數千年前的雨中街景透過傀線在都市街景交疊起來,光影的推移與變色猶似萬花筒。
他們都曾在無數個雨夜裡孤身前行過。
聞時走了千年才踏進了心繫之人的傘下世界。
彷彿以前傘外的凝視都是種蘊釀,為了跨過界的那天而存在。
不知為何 一直覺得撐傘的師父一定很辣很香(?????)
因此就意淫著憋出了這篇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