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月的聲音與女廁內的情境存在明顯溫差，他在門口冷聲勸阻，夏帆在裡面狂砸暈厥的男同學，在男廁時他就聽見聲響，爭執聲與頻繁的碰撞聲無不說明隔壁發生著什麼，那是學校這幾日越發明顯的事態，他從以前就是獨善其身的人，直到聲音平息才準備離開，是好事的一眼讓他認出裡面的學生。

狼狽，矮小，紮著麻花的夏帆。

傷勢和血跡都無法讓魅月認錯，他是夏帆的科任老師，夏帆仰仗成績好總愛麻煩他，接觸的次數多就像廣告潛伏在記憶裡，夏帆總會說同樣的台詞：魅月老師，我想借化學實驗室。

敲擊、敲擊、敲擊──的規律節奏在來人的話音後驟停。夏帆定格在舉高的雙手，手裡的急救箱上鮮血滴下來，落在瀏海上。

理智在聽到聲音的第一秒就認出魅月老師，但本能還沉溺在暴力的喧囂中，她遲緩回頭。還沒被血糊得發脹的單隻近視眼直直盯著來人應該是臉的部位，因疲勞、恐懼、殺意而渙散，好幾秒後才稍稍聚焦，連帶恢復語言能力。

「......魅月老師。」她放下手上被砸凹一角的急救箱。

......對了，我的眼鏡去哪了？

在對方進一步動作前，她自顧自蹲下，在地上瞇著眼睛瞧了半天，才看到那副飛到角落的眼鏡。她撿起來，在洗手台把血汙沖乾淨。擦乾，戴上。

視線陡然清晰，原始人回到文明世界，她忽略頭部的劇痛，站直重新面向老師。這下好多了。

「看過今天的黑板嗎？題目做好沒？」

等夏帆整理好儀容（僅是戴上眼鏡）魅月才開口，他已經給與足夠多尊重，其餘的無須再提，他同樣不好受——全身濕透，喉嚨生疼，口腔破洞，臉頰腫熱，胸口隱隱作痛，除了脖子衣服下還有不少瘀傷——他們的差別僅在於他已經整理好，而夏帆還沒時間這麼做，但現在有更優先事項要處理。

夏帆是好學生，她應該活下去。

甫戴上眼鏡，魅月老師的形象和聲音便伴隨著稱不上愉快的記憶，湧入連日來不甚清晰的大腦。

她可沒忘記魅月老師上週才在她一開口借實驗室的時候就當面低頭點菸，她一邊在心裡為老師露骨的拒絕舉動咋舌，最終還是沒借到鑰匙就狼狽逃離辦公室。他肯定嫌她煩，就像她也覺得老師討人厭一樣。

夏帆已經習慣魅月老師那帶有自我中心的冷漠，除了當下最重要的問題，其他一概不關心——比如此刻面對鮮血四濺的打鬥現場，卻根本不問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還沒。老師已經做了嗎？」

她的臉頰也發腫發熱、知覺遲鈍，但還夠讓她扯出半個微笑，討好性的。她清楚老師不吃這一套。

魅月沒完成但他不打算回答，答案與夏帆無關，而且他等等就會推翻這個答案，他走進女廁，拿走洗手檯下的水管，將昏倒的男同學翻過去用水管打把雙手綑在身後，邊綑邊說。

「去拿水桶裝水，工具間應該有。」魅月抬頭看著夏帆，問，「妳還想當優秀的學生嗎？」

老師在問問題，所以她理所當然給出正確答案，篤定地：

「我想。」不僅想活，還想活得比別人好、比別人優異、比別人瀟灑漂亮。

所以她理所當然地去拿來水桶、理所當然地打開水龍頭裝滿水。有什麼不太對。指令在腦中、老師的指示在腦中、腦震盪昏迷的同學被綁起來的樣子也在腦中。有什麼不太對。她清楚接下來該做什麼，但，好像，總覺得，忽略了一些重要的事實。

「老師，弄好了。」關上水龍頭，她把水桶搬到魅月腳邊。

「嗯，」魅月勾起滿意的笑，他總算遇上「正確」的學生，難能可貴的存在，「表現很好，先把門關上，我不希望被打擾。」

魅月繼續指示，他很滿意夏帆的應對，聰明有禮的學生才有繼續生存的價值，他指著男同學另一側表示那裡足夠夏帆蹲下做接下來的行動。

「照第三題的要求做。」

魅月抓著男同學的頭髮，稍稍將目光放到男同學臉上，他不認識這張臉，擁有這張臉的男同學沒有做出什麼值得讓他記住的事，甚至連他現在的穿著都不正視，這樣的傢伙被犧牲是應該的，他們是為了被捏踩而生的害蟲。

「好。」順從地關上女廁門，她在老師身旁半跪著蹲下。

不太對，但到底是什麼不太對......剛經歷過打鬥的頭還昏昏沉沉，她看著自己的虎口鉗住軟軟的後頸，和老師的手一起把不省人事的那顆頭塞進水桶裡。動脈在指尖一下下跳動。

他的頸部在痙攣。真有趣，是生物反射嗎？
像青蛙，即將被■■的──

裝得太滿的冷水溢出，與遲來的領悟一併在地上緩緩擴散開來。她僵住，呆呆抬起頭來，正對上魅月老師的視線。

「等一下......魅月老師。」

等一下等一下。不對吧。是我搞錯了嗎？他在昏迷......指令要求的時間是......呼吸......這樣的話他──

「他......他會死耶？」

在說什麼蠢話，「妳剛剛就打算這麼做。剛剛的妳是為了私慾缺乏理智的殺人犯，現在的妳是為了錦繡前程的努力家。」

清澈的水因男同學的血暈開污濁，男同學的反應很平靜，短暫抽搐趨向平緩，時間未到已被淹沒生息。

魅月抬頭，他看著夏帆的表情如平日講課般淡漠，「這是一個公式，我們求的是結果，與『妳以為』、『我覺得』無關，等號後的答案代表一切，只有正解能完成這道題，妳想放棄自甘墮落當個一無是處被人踩在腳下的廢物？那妳現在就收手。」

「我、不是......剛、剛剛只是......我沒有想......我只是想......」

虛弱的半句抗辯散落一地，這下用不著魅月指謫，連夏帆自己都明白這些藉口有多蒼白可笑。

只是想正當防衛？杜絕後患？老師說的一點也沒錯，要不是他開口制止，剛才她早就把這個人殺了。

魅月老師接下來的質問更令她陷入恐慌，「不是！」我不是廢物......！
「但、但我們、我們可以......灌他水......抽血......不用殺、殺......」

視線在老師的臉和自己的手之間來回飄移，顫抖的單手在水面蕩起一圈圈漣漪，她清楚自己該馬上放開，卻遲遲沒能收手——只因為該死的、善於計算的聰明腦袋提醒她，他搞不好已經死了。此時一旦鬆手，很有可能導致指令執行失敗。

那我的十二分不就——

「這不是優秀學生該有的回答，我不記得妳是考試只求及格的學生，妳現在這樣是在應付妳的人生，浪費他的生命，糟蹋我的時間，妳知道正確的選擇，我再給妳重新回答一次的機會，妳現在該做什麼？」

冰涼不只來自擰乾水分貼在身上的衣料，也來自泡在冷水的中手，微微沾濕的袖子，夏帆畏縮不前的寡斷。沒有辦法成長的夏帆不可能熬過剩下的時間，她需要蛻變的決心，優秀的學生不該埋沒。

顫抖依舊不止──因為冷水太涼、因為魅月老師的質問太冰冷、因為殺人的事實浸泡整個心臟。來自師長的指責讓夏帆反射性地想道歉，但魅月老師過於激進的分數論讓她完全無法理解。

就算是這樣，依然害怕被老師否定，怕被認為不是優秀的學生──即使她已經完全搞不懂優秀學生的定義──於是她最終伏下眼，用顫抖的左手強壓住顫抖的右手，就像個上課時沒聽懂卻不得不裝作已經聽懂的學生一樣保持沉默，避開眼神接觸。指尖摸不到動脈的跳動，沒有回頭路了。

「......但這是人命耶？」沉默了很久，她最終還是吐出這個問題，視線凝固在水面漂浮的髮絲上。

所以？

魅月沒有變化的表情像第一天殺完人後嘔吐的不是他，沒有決心空有能力無法成大事，他將男同學的頭微微拉出水面——他不在意一次的失敗，他還可以成功無數次——對夏帆進行最後一次詰問。

「妳想用藉口合理妳的無能，夏帆同學？」

──而無法承受失敗的人慌忙加大力道把那顆頭按下去，絕望地。

正因為缺乏及時收手的決斷，如今已經沒有辦法走回頭路。如今，「正確」的路只剩下這一條──理解到這個事實的瞬間，從剛才就狂跳不止的心臟深處，有什麼與手裡的頭頸一起緩緩冷卻了。

「沒有，老師，對不起。......我知道了。」她維持垂著頭的姿勢，鬢髮因為剛才打鬥的血凝固在臉側，濕濕黏黏的。

於是只剩下沉默，如地上的冷水緩緩擴散、覆蓋了整個空間。

左手的疼痛在延伸，如夏帆所說，一條人命在他們手上流逝，魅月沒有立刻收手，他在想有沒有救活的可能——像他一樣，以為死了卻活著——在心中數過一分鐘，確認手上的分數不會再發生變化才鬆開僵硬的指。

水是髒的。

濕淋淋的手轉開水龍頭重新洗淨，抹完洗手乳再次沖水用擦手紙擦乾，魅月撩開染濕的左袖，手內側的敷料下露出半截漢字「玖」，他沒看見全部但知道這是他應得的分數。

「不用收拾，好好休息。」魅月透過鏡子對身後的夏帆說，「再過幾天就能出去，記得保持分數。」

夏帆睨著鏡子裡不疾不徐洗手的老師，盯著他黏在身上、溼答答的髮絲和衣服，困惑、諷刺、憤怒以及各式各樣的情緒還在胸口浮沉。如果今天我殺的人是魅月老師，老師也會認為我是優秀的學生嗎？

但直到老師離開，她終究沒再開口。

良久，夏帆才終於抽開手，頭埋在水裡的男同學從頭到尾維持著跪姿，死物特有的寂靜。從剛剛就泡在水桶裡的左腕上，新的刻痕流出的血已被沖淨，在水中和男同學的血混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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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首圖by夏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