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太陽後的第三個早晨,黑川都並沒有在一年C組的教室迎接。
意外很少人使用的地科實驗室成了她休息和躲藏的地點,她包裹著淺綠色的窗簾,整個人蜷縮在教室角落淺淺睡著,兩個書包歪歪扭扭靠在一起,一旁的桌上放著麵包空袋與礦泉水,還有一盒衛生紙,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食物香氣,而那把拿了一整天的鐵鏟被橫放在她的手邊。
她是被廣播吵醒的,還有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尖叫。黑川眨了眨眼,花了點時間才意識到那是沒完成任務的學生被殺死的聲音。
很不可思議的,儘管才剛進入第三天,她卻有種已經習慣了的感覺。
每天早上十點,前一天沒能執行任務的人會被殺死,而廣播會準時響起,同時黑板上會浮現新的折磨方式,繼續折騰著為了活下去不得不煩惱的師生們,直到人們越來越少——也許不會有停止的一天。
儘管人不在教室,但有黑板的地方就有指令,黑川依然躺在地上,從她的角度什麼也看不見,但她一點撐起身子查看的念頭也沒有。
……好累啊。她想著。
發霉麵包、青蛙跳、開放性傷口、密閉空間、瘀青、頭部出血。
雖然看似有選擇,但又好像別無選擇。
今天會是什麼?吃下廚餘?她以前曾看過中學同學這樣對待另一個同學。或著是舔馬桶?說真的比起頭顱出血這都算是好的了。
目光落向桌邊的書包,掛了小熊吊飾且別上桃子徽章的是她的,而一旁掛著小狗壓克力吊飾的則是屬於一宮湊的。不大的地科實驗室裡沒有見到一宮湊的身影,但身旁被揉成一團的窗簾顯示不久前還有人在這裡躺過,一張被撕下的筆記本內頁靜靜壓在黑川的鏟子下方。
「我去一趟食堂」
端正的字跡告知了字跡主人的去向,沒有留下署名,但黑川不曉得看過那字跡幾百遍了。她依舊躺著,伸手抽出那張紙,湊到眼前細細看著那行由2B鉛筆留下的碳粉痕跡,指尖隨著一筆一劃輕輕撫過。
一宮同學。她無聲唸著。
昨日的影像在這時像根針般狠狠刺進腦海,她的掌心忽然變得滾燙,就像昨天揮下那一棍後發麻的感觸。
「啊、」
不該想起來的。
一旦想起來,異樣的搔癢便從胃開始擴散,爬上她的後頸、爬上腦袋,她知道去使勁抓它是沒用的,只有更加深刻的疼痛可以止癢。
所以她用力掐了把自己的上臂,尖銳的疼痛隔著衣服傳來,但是還不夠。
她揪住自己的一搓頭髮拉扯,頑固的髮絲緊咬著頭皮撕扯出疼,但是還不夠。
她捲起袖子,刺眼的數字「捌」覆蓋在一條條已經看不太出來的傷口上,她用指甲尖端擠入那昨天新被割開的文字,試圖重新讓它皮開肉綻。
她的目光掃過自己的左腕,比那道數字還下面一些的位置,一宮湊昨晚留下的瘀痕還在那裡,跟昨天相比已經有點發青,也許過兩天就會消失。
「一宮同學。」她低喃,指尖緩緩向下,用力按壓著那道痕跡。
不要消失。
不要消失。
不要消失。
門被拉開的聲音驚醒了她。
腳步聲靠近,她迅速拉下袖子,帶著有些驚慌的神情和黑眼圈,抬頭與剛走過來的一宮湊對上了視線。
「黑川你醒了啊?睡得怎樣?」
隨著關心的話,拉開的門再度闔上,把走廊外的血跡跟乾淨的實驗室內隔絕成兩個世界。一宮湊手裡拿著幾瓶水與飲料,還有一個原本放在教室內桌邊掛著的提袋。
「我剛剛順便繞過去班上看了一下,很多人都離開教室了。」或許是跟自己一樣看到第二天的指令後選擇找更安全的地方待著,又或者是去找尋今日指令的目標對象了。
黑亮的瞳孔轉了轉,目光看向最新浮現的指令,湊沒說話,抿著嘴像是非常抗拒。
「……唉。」不言而喻的嘆氣,湊只覺得今日比昨日更加難熬,這種感覺一點都不好受。
默默坐直了身體,黑川不確定一宮湊是否有看見自己的行為,但面前的少年看起來和平時無異,也許沒事的,她想道。
「……謝謝……被廣播吵醒了。」
從自己略微沙啞的聲音和喉嚨黏稠的觸感,黑川猜想自己可能有點感冒,相當不幸,但在這個微涼的季節躺在地上的確不是什麼好事。她清清喉嚨,爬起身拿了其中一瓶水喝下幾口,也就在這時,她始終逃避的目光終於朝著黑板的方向看去。
要是不看就好了。幾乎瞬間就閱讀完重點的黑川含著這句話沒能說出口。
才剛入口的礦泉水變得難以嚥下,她轉緊瓶蓋,瓶身劈啪作響,當她將瓶子放回桌上時,它已經改變了形狀,就像一條被粗暴擰過的抹布。
「……今天,怎麼辦?一宮同學。」
每天一起執行任務已經是一種默契,她露出淡淡的笑容,不合時宜,但也無可奈何。
怎麼辦?
這是來自黑川的提問,也是湊對自己的提問。
怎麼辦?他又必須傷害黑川了。
如果一起做任務的人是其他男性朋友的話,湊是肯定不會猶豫,對方能承受多少,自己自然就配合到底。
但如果搭檔是黑川——腦袋裡閃過前兩天兩人完成任務的情景,湊不得不承認或許是不願意讓她受傷的心思大過一切,以至於看起來總是自己拖拖拉拉的。
……而且自己受傷的話,黑川也會很難過。
他不想要黑川像昨天一樣又被自己弄哭了。
「其實,我剛才看到有人嘗試喝水,雖然我沒有試著一口氣喝完,但以前有曾經喝過一大罐的水,也許可以試試……」話沒說完,湊看了一下比自己個子還要嬌小的少女,他有些猶豫,因為這個指令的要求量很高,但其他的指令感覺上都沒有這個安全,即便湊不認為這些指令有哪個是安全的。
水的話題讓黑川側頭瞥了眼被自己放在桌上的礦泉水。
她知道一公升的水量是多少,中學時很喜歡的水瓶就差不多這個容量,但她很少運動又不喜歡喝水,那已經足以讓她從早上喝到放學,多喝一些都會覺得噁心。
曾看過的有關水中毒的網路新聞與課本內容一起浮現在腦海,黑川垂眸躊躇半晌,最後還是微笑著輕輕開口:「那我也一起喝吧。」
「可是一口氣喝這麼多的話,你會很不舒服的!」湊看著黑川的臉,毫不掩飾著自己的擔心。
「我本來覺得我幫你抽血比較好……」湊不安的看著被衣袖遮掩的手,他應該要先繞去找抽血道具的,這樣就可以更好的說服黑川。
有些懊悔,像是無辜大狗的圓亮雙眼望著人:「我覺得這樣不好……」
回應湊的是黑川的輕笑,她用指尖捲起自己一小搓髮鬢,這是她唯一能用手指捲著玩的地方。
「那一起抽血嗎?」就像前幾天一樣,她選了對兩人來說更加輕鬆的提案:「一口氣五公升的水對一宮同學來說也不好……我聽說有水中毒這種東西,雖然不太記得喝多少會那樣……」
至於將頭按進水桶裡五分鐘,明顯並不在兩人的考慮範圍。
水中毒?湊記下了這個專有名詞,他想著之後應該要去查一下,手機沒辦法聯繫外界的這個時候應該去一趟圖書館吧?雖然他覺得黑川不會騙他的。
「嗯……那我、」看著黑川的臉,湊搔搔自己的臉頰:「如果說這樣比較好的話……」
他還在絞盡腦汁的想要讓少女改變心意,但是看著黑川的模樣,又有些說不出口。
「我們等會一起去找抽血的用具,不過在那之前,」一邊說著,湊一邊舉起手指向桌面,然後將手上的牛奶遞給對方。
「你……我們先吃點東西,一天的活力來自早餐!」
湊從教室帶來的提袋塞了些不同口味的三明治,還有點溫度,估計是早上從食堂帶回來的。不知為何,無人管理的食堂在這種情況下總是會準點穩定地供應三餐,但兩人從沒在食堂坐下來吃過飯,對黑川來說,即使在食堂不用擔心人身安全,她也不喜歡在能聞到鐵鏽味和一些詭異腥臭的地方用餐。
……一宮同學的身上就沒有那種味道。
她咬了一口三明治,目光悄悄朝身邊大口吸著鋁箔包牛奶的少年看去。
昨晚一起過夜時他們靠得很近,一開始湊似乎想保持距離,但最後仍是妥協,在特別低溫的夜裡一起縮在實驗室角落,包裹著從窗上拆下的窗簾布,背對彼此,直到理應天亮的時間到來。
在那時,就算面朝著反方向,黑川也能嗅到屬於少年的氣味。很難形容,當然也不是什麼夢幻的奶香,他們甚至這三天只能偷溜去運動社團的淋浴間簡單沖澡,但一點不討厭。
黑川盯著那張熟悉的臉看了會,在視線交匯前即時低下頭,盯著自己的皮鞋看。
她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變態,但這兩天他們的距離變得太近了,她實在不知道怎樣的表現才是正常的。
兩三口吞食乾淨手上的三明治,湊自認不是特別挑嘴的人,只是當連續好幾頓的食物都是這些簡單的麵包、三明治類時,難免會想吃其他外面的食物――要是能出去的話,他就挺想吃商店街賣的可樂餅。
腦中分神想著無關的事,一邊看著窗戶那如同前兩天一樣的天空,這種不論做什麼都沒有任何變化的情景似乎會讓人逐漸感到絕望、瘋狂或者在這種地方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
想到明明也才度過兩天,但整個學校的氣氛已經不像是原本的津見川,湊難免感到沮喪,與這種心情一同強化再強化的,就是對黑川的各種念頭。
這些奇怪的指令讓他們更加拉近彼此的距離,這兩天可以說是與少女認識以來最靠近的兩天,尤其是昨天兩人在同個地方一起入睡的夜晚,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真的睡著。
他覺得黑川跟自己一樣,兩人都在清醒與困倦間想要更靠近彼此,但是又保持著一種微妙的界線。
如果可以,他昨天其實很想跟黑川握著手一起入眠――不過現在是想這種事的時候嗎?晃晃頭,湊企圖晃掉那些瑰麗又不超出份際的念頭,一鼓作氣地喝光鋁箔包,咬著吸管喊了一聲黑川。
「我去教室的時候聽到有人提到廣播室。」鬆開自己嘴裡的吸管,湊將情報分享給了黑川:「他們說有些人會去那邊找東西……執行指令的東西。」
「東西?」楞了半秒才理解湊在說些什麼,黑川放下才咬到一半的三明治,在嚥下口中的麵包後回應道:「啊……像是抽血道具,或是水桶?」
她又瞥了眼黑板,刺目的指令動也不動,黑川自動屏蔽了下方兩行字,將目光聚焦在第一行指令上──一次抽取他人五百毫升血液,並讓被抽取者喝下。
簡單的敘述,卻藏了至少三個問題點。以黑川都高一程度的學識加上喜歡看網路文章和課外讀物的興趣,最多也只知道抽五百毫升血液對身體無傷大雅的事實,她沒捐過血,但捐血似乎差不多這個量沒錯。
然而將五百毫升的血喝下肚會怎樣?她腦海浮現曾經看過的一些奇幻小說,有吸血鬼登場時不免會描述關於飲血的場面,但會這麼做的是以血維生的生物,虛擬世界又與現實不同,這會有危害嗎?而且更重要的是──到底要怎麼抽血?
即便廣播室可能提供抽血的針筒之類的東西,在手機連不上網的前提下,她就連教學都查不了。學校的圖書館在這時閃過黑川的腦海,然而實體書的數量是有限的,她能有那麼好的運氣,從全校人手中搶到包含抽血教學的書籍嗎?
繁雜的思緒和設想一瞬間佔滿黑川所有思考空間,她盯著貼在鋁箔包上的吸管,忽然有種荒謬的想法──選擇被按進水桶裡的話,吸管能變成優秀的臨時潛水道具嗎?
「……」
擔憂讓才剛吃下一點東西的胃開始發疼,黑川吁了口氣,試圖揮開那些念頭,朝著湊輕點了點頭:「嗯……那我們也過去嗎?」
畢竟一直躲在這裡也不是辦法。
「嗯,還好不遠。」廣播室在A棟,他們在B棟,而且如果要查資料,還有二樓的圖書室可以過去,雖然他不認為一所高中會有教人家如何抽血的課外讀物,但要是真的找到,那也算是他們運氣不錯吧。
想到這裡,他將手裡的鋁箔包壓扁成平面後折起,和前一天的垃圾放在一起。湊是打定主意就決定去的類型,但看到黑川還在吃早餐,他又覺得自己應該放慢一點速度。
「等一下如果我們找到抽血用的工具,黑川先拿我測試看看,」一邊看著重新吃起三明治的少女,湊笑著提出建議:「你會了,再教我,這樣我們都可以過關。」
這個人一直都這麼樂觀。
或著說,是一直都露出樂觀的樣子。
本就不舒服的胃變得更加不適,她乾脆折起三明治的袋子,拍拍裙子站了起來。
「現在就過去吧。」提起鐵鏟,黑川在湊似乎想問什麼的表情下開口:「抽血完可能需要補充點體力,我想把食物留下來。」
湊其實還蠻想提醒黑川可以不用帶著鏟子的,但想到或許對方很擔心受到攻擊這點,他還是沒有再說出口,只是點了點頭理解黑川的意圖。由於他們都還想將這裡作為這幾日的休息地點,湊將兩人的書包都藏在教室後方的櫃子裡,並把昨日取得的木棍也帶上。
他們走向廣播室的途中一切順利,他們也看見從廣播室的方向走過來的人手裡都拿著他們想要的道具,擦肩而過的同級生、學長學姐、甚至匆匆路過的教師都沒有將正經的目光放在湊和黑川身上,有些人的衣服上有著血跡,或是水漬。
湊知道那是大家正在為了活下去而完成任務的痕跡,想到或許又有人因此死去,剛吃飽的肚子有種沉甸甸的厚重感,像是被石頭塞滿了胃部一樣。
所以他們肩並著肩談起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湊認為這樣是在這些異常中盡可能地找回正常,他主動地和黑川聊起自己之前曾在午休時間跟田徑社的人去體育館的後面玩牌,他們還見到過幾隻被學生偷偷飼養的流浪貓。
他沒有提起自己會去那裡的原因只是因為可以順路看到園藝社在中午澆灌植物的工作模樣,如果那天剛好是黑川的話,他會特別開心。
兩人很快就抵達了廣播室,儘管路上還遇到了一些「邀約」,但那些人看到黑川和湊手上的武器時,最終都摸摸鼻子放棄自己的如意算盤。
老舊的廣播室沒有半個人影,就和曾經來到這裡找尋廣播神秘人聲的同學說得一樣。
這個學校或許就是被廣播的地縛惡靈作祟了吧,湊默默的想著,然後拉開了門,如他們得知的訊息,地上散落著為數不少的包裝袋,裡面肉眼可見的有著止血棉花、透氣膠帶、針筒與像是血袋的塑膠袋。
湊拿了一個遞給黑川,自己也拿了一個,他跟著家裡的人去過好幾次的醫院,抽血站的護理師桌面總是擺滿類似的工具。
「應該就是這個,我們拿完就回去吧!」
被放到手裡的,是看起來像是可以抽血的針筒與血袋,還有在醫院可以看見的那種透明軟管。
不安的感覺在工具拿滿後反而不斷攀升,黑川看了眼放在一旁的好幾桶瓶裝水以及乾淨水桶,覺得另外兩項指令真的比抽血簡單多了,當然這是指操作難度的意思。
他們將東西裝袋後離開廣播室,湊負責提著,一路上就和前兩天的光景一樣,只不過地板從不知哪來的血跡變成一攤攤濕漉漉的水,她在踏過走廊時兩次差點滑倒,到處都可以看見水桶,以及一些撐不住五分鐘跌坐在地上嗆咳的人。
「喂,聽說有人用吸管跟水管自製潛水面罩啦——」
樓梯口有人在樓上這麼喊著,引發一陣笑聲,同時帶起一陣令人不安的咕嚕聲和水花。
「喂喂喂,你可別亂動啊,不好好憋氣的話等下重來吃苦的不還是你嗎?」
「現在幾分鐘了?」
「我看看——喔,我忘記按計時了啦!這傢伙真的要被泡死哈哈哈!」
「等你手痛不就好了?沒差啦,反正有人試過死人頭也能算分!」
「……」
手裡的鐵鏟變得更加沉重,從廣播室回到實驗室不用經過那道樓梯是現在唯一值得慶幸的事情,她抿著唇不去看用戲謔口吻說著這些話的人是誰,但同時朝湊的方向跨了一步,直到兩人手臂相撞,近距離接觸到彼此的目光。
湊也聽見了那些惡意在空氣中肆無忌憚且蔓延滋生的聲音,他沒有去思考大聲嚷嚷的人在想些什麼或是做些什麼,這一切都太讓他難以接受。
或許那個地縛靈就是想看到這些人性醜惡的部份,他恍然大悟般想著,將手裡的袋子和棍子抓緊時,同時向朝黑川露出了一個有著安撫意味的笑容。
湊實在是覺得黑川不應該去承擔那些惡意,若是那些人對待一般陌生的同學都可以如此殘忍,那麼看起來很適合成為獵物目標的黑川在他們眼中又是怎樣的存在?
「……我們快回去完成任務吧。」
才剛朝黑川說完,走廊轉角處出現一個人影,看起來同樣是學生,但想到剛才樓梯傳來的對話,兩人沉默且警戒地看著逐漸走近他們的人,直到距離可以看見五官時,一個有著蓬鬆褐色短髮的男生與他們四目相對,臉上正在小心的打量他們。
湊認得這個人,他是田徑社的成員,今年已經要準備退出社團準備考試的三年級生。
「……你是一宮?」原先捲起運動服外套袖管的男性懶散地笑著,一邊不著痕跡的將袖管重新拉下:「你們是剛要去做指令,還是做完啦?」
見到是認識的人,湊放鬆下來對來者點了點頭:「前輩,我們去廣播室拿抽血的道具。」
然而黑川卻不如湊那樣放鬆,她依舊緊握著鐵鏟,原本想說出口的招呼卡在喉嚨。男人的袖口和胸口、腳邊都有水漬,頭髮卻乾乾淨淨,袖子還完美遮住了手腕,這讓她怎麼也靜不下心來。
她勉強在禮貌的範圍內朝陌生前輩輕點了下頭:「你好……前輩。」
生先是朝黑川隨便地點了個頭,探究的眼神在湊和黑川兩人身上轉了一圈,但打量的目光明顯在黑川身上多停了一會,臉上也露出有些若有所思的模樣。
「真巧,我也想去做任務……不過我不像一宮你,」說著話,他露出一個古怪的笑看著黑川,那是幾個不成氣候的青少年聚在一起時會有的猥瑣模樣:「不過你跟小女友一起做任務啊?真有意思,在這種情況下互相幫助應該很刺激吧、哈。」
前輩從介於成年男性以及青少年間有些沙啞的喉嚨裡迸出一串笑聲,如果沒有黑川在場,或許湊會因為兩人認識的緣由,稍微捧場地虛應幾聲,但此時他一點都不想要這樣,眉頭有些皺起,但還是好聲好氣的說著。
一宮 湊
8 months ago @Edit 8 months ago
「如果前輩沒有搭檔的話……我先陪同學回去做完指令,再去幫你,我們可以約半小時後見。」
只是幫點忙,湊這麼想。
「嗯――你在說什麼啊,一宮?指令很快就能完成了不是嗎?」大步走到湊的前方,沒等對方反應過來,男人一把抓住湊拿著木棍的那隻手,似笑非笑地對著他說。
不懷好意、輕飄飄的聲音尖銳地刺入兩人的耳膜,讓人措手不及。
「只要五分鐘啊。」
「剛好水桶我剛才才裝滿。」
「走吧,熱心的一宮。」
「啊、一宮的小女友,我就先借走他啦?」
身體強硬的橫插在湊與黑川兩人之間,在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湊被人攬著身體拐了一個方向,他發出了一聲驚呼,下意識的掙扎起來。
「等、等等、前輩——」
「啊、吵死了,你們這些小鬼是不會聽前輩說話的嗎?前輩的指令要聽從,這可是田徑社的規矩――」露出粗魯且野蠻的模樣,暴躁地揍了湊的肚子一拳。
「等——」
一宮湊嘔出唾液的瞬間,黑川感到腦袋裡的什麼東西斷裂了。
是理智嗎?還是道德感?
或是這兩天以來,以為自己緊抓著武器就能保護兩人的自信心?
咕嚕咕嚕,所有聲音變得模糊,就好像被沉進水裡,就連近在咫尺的湊的呻吟,和那個男人奪走木棍後的嘲笑,全都在眼前扭曲。
「啊?說什麼你不是田徑社的,你不是老跑過來和其他一年級的田徑社套近乎,結果蹭到一些名次還放棄嗎?像你們這種不把前輩放在眼裡的臭小鬼,你其實根本看不起我們吧!」
前輩的聲音忽遠忽近,有什麼東西抓住黑川的腦袋,穿過頭皮,緊捏住她柔軟的大腦擠壓。
她向前,然而許多無形的手從溼漉漉的地面湧上,緊緊抱住她的大腿,每一步都像是有千斤重。她揮動手裡的鐵鏟,然而和前一天揮動棍棒的感覺不同,她有那麼一剎那不知道自己該打哪裡,要是不小心——
原本還在嘲笑湊的男人忽然轉過頭來。
「……怎麼,想幹什麼?一宮的小女友。」
模糊扭曲的五感忽然變得清晰。
陰影籠罩了她,才剛高舉的鐵鏟被男人輕鬆抓住,男人很高,目測有一百八以上,然而黑川只有一百五不到,當男人握著鐵鏟前端抬起手時,黑川感覺自己也要一起被扯離地面。她的力氣都用在不讓男人就這麼抽走鐵鏟,以及努力在地面上站穩。
「笑死了,看看妳,跟條魚一樣掙扎。」男人大笑,黑川能感覺到他打量的目光,停在自己從制服領子露出的脖頸,停在和其他女孩相比沒什麼起伏的胸口,最後落向她始終包著褲襪、在被注視時本能稍稍夾緊的雙腿。
「看來這幾天一宮也還吃得不錯,真厲害,學校現在一團糟,你們還有空做愛——」
黑川 都
8 months ago @Edit 8 months ago
噁心伴隨著某種衝動一起湧上,她感到四肢忽然重新接上了大腦中樞,回神時,她已經狠狠抽回自己的鐵鏟,力道之大讓來不及閃避完全的男人鼻子吃了一記撞擊,鼻血滴落地面,而黑川自己也踉蹌退了好幾步。
「──該死的臭婊子!」
就連視線都來不及重新聚焦,當她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時,她已經被狠狠推向牆面,劇痛襲捲整個腦袋,尖銳的耳鳴蓋過附近學生的驚呼,在一瞬間的雙目花白中,她隱約看見盛怒的男人臉漲成一片紅色。
一宮 湊
8 months ago @Edit 8 months ago
下流的嘲弄與粗鄙的言詞,比起剛才連續毆打在自己肚子上的幾拳還要讓他難以控制自己的慌張。
他目睹男人將嬌小的少女拉起,像是破布娃娃一樣地將人甩到一旁,黑川的後腦杓直接撞上了牆,四周忽然比剛才還要安靜,前輩的咒罵聲被關閉成了靜音模式,湊彷彿只聽見了細微、脆弱,來自黑川的求救。
還有自己的懊悔。
「――臭女人你想死啊!早點說的話,我昨天就第一個把你們敲進牆裡,我還能得點分數!」
前輩甩著手,他若隱若現的手腕處顯示的數字正在表達這人的危險程度,腦子鬧哄哄亂成一團的湊先是愣了一下,接著從四肢末梢神經一路竄升到腦部的憤怒讓他頂開抓著自己的手。
「你別這樣!她……
小都她……」
朝人喊著,湊大口大口喘著氣,一邊彎曲起手臂想用肘擊與拳頭反擊比自己高一點的身影,但他的意識與身體動作配合不上,那人很快就發覺湊的意圖,他又朝人咒罵了幾聲,接著飛快地將落在地上的棍子撿起,並用力朝著湊的腿部打了下去。
「急什麼?怕我幹她啊?」攻擊使湊無法站穩,很快就跪在地上,被男人用力地踩著肩膀齜牙劣嘴地罵著:「反正弄死你,我一樣可以碰你的女人――哈、還有十二分可以拿。」
「我、」
「這裡還有水桶,哈、我先弄你,然後再來用那個垃圾女人爽一下,」看著不知道是否失去意識的女人,想到什麼的男人笑著用力抓起湊的頭髮,打定主意的男人突然把人拉到走廊旁邊的洗手台,水龍頭下方放著半滿的水桶。
噗通。
把頭顱壓進桶子的水聲潑灑到了地板與空氣裡。
就像他們幾分鐘以前聽到的聲音一樣。
「你要是不反抗我的話,還能多活個幾天!反正也沒有規定五分鐘就一定要把你放開,就算你長了腮──」
劇烈的衝擊終止了他的話語。
血珠追隨著鐵鏟尖端在空中畫出弧形。
黑川都在爬起身的那短短幾秒間想了許多事情。
坦白說,她打從心裡看不起那些從第一天就在享受著殺人樂趣的同學。
不受控制的猴子、給點誘因就失去規矩的野獸,那些舉著高分的手臂大肆炫耀的學生看在她眼裡就是這種等級的白痴。
明明一起吃個發霉麵包、一起互相打個一拳,就能彼此安然無恙,這些還沒被馴化的野獸卻急著露出真面目,光是想到和這些人呼吸同樣的空氣,她便覺得自己像吸了一大口廁所的廢氣。
即使是在學校之外,沒有這種寫在黑板的愚蠢東西,世界上也充滿了這種野獸。
男人像條破抹布般翻倒在地。
鐵鏟在手裡的重量比任何時候都還要輕,她目不轉睛,準確地一次又一次擊中那顆棕色的目標。
正是因為世界上到處充滿了野獸,她每天回家才不得不忍耐。
正是因為世界上到處充滿了野獸,一宮同學的衣服底下才會傷痕累累。
但是無論是她還是他,他們的忍耐都不會獲得任何讚賞。
正如同每天都選擇不傷害人的選項戰戰兢兢做指令的同學,只會得到低分的評價。
因為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
手指開始發麻。
不知何時那具身體不再掙扎了,那團棕髮染上了一大片紅色。
那麼也成為野獸的話不就好了嗎?她好幾次這麼想。
既然當個好孩子沒有任何好處,就跟著一起同流合污,現在不是個最好的舞台嗎?沒有什麼事情比生命更重要吧?
比起無人在乎、隨時都會被利用那份善良傷害的人類,戴上利牙加入獸群,絕對是更好的自保方法不是嗎?
鐵鏟前端一片通紅,她緩緩放下手中的武器,抬腳跨過男人動也不動的身體。
那可不行啊。另一個自己總是會這麼反駁。
因為這樣的話,她就沒辦法待在那個無暇的人身邊了。
「一宮同學。」
因為要是她是個輕易就能成為野獸的人的話,她就不可能被無暇的人所愛了。
但是、
但是、但是、但是……
「對不起。」黑川都的聲音顫抖。
「對不起……對不起。」
血的氣味充斥著鼻腔。
「我真的……很怕你會死掉……對不起,一宮同學……」
她披上羊皮,渴求著來自一宮湊的原諒。
鼻腔湧入水的那剎那,湊稍微失去了意識,雖然他體感上好像過了好幾分鐘,但實際上難以忍受的攻擊並沒有持續太久,那股強而有力的按壓頓時消失,沉入桶中的漆黑頭顱得以掙脫出鄰近死亡的水面,一邊咳嗽著,湊一邊重新大口呼吸著自由的空氣。
「哈――呼、咳――哈――呼――黑、黑川咳、咳咳、咳――」
「你、」
現在到底發生什麼事?
黑川?
前輩?
映入眼,倒在地上的男人、哭著的黑川、地板上的鐵鏟以及滴落在旁的紅色血花讓湊看清了一切,愚笨如他也能明白少女的道歉來自何事,而他能獲救的原因自然呼之欲出。
啊。
啊!
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
湊的腦袋充滿了這份懊悔,他懊悔著自己輕易相信了前輩,他懊悔著自己沒有保護好黑川,他懊悔著自己讓黑川又哭了。
癱坐在地上的湊呆呆看著走廊,這一切似乎只在五分鐘內發生。
就像前輩說的一樣,才五分鐘。
「……黑川你……沒事吧?」又咳了好幾聲,湊這才將目光定在少女的臉上,視線很明顯的在頭顱與肩膀來回看著,像是在確認人是否有因為剛才的撞擊受傷。
「……那個……沒關係的……你幫了我。」他的聲音因為連續強烈的猛咳而有些沙啞:「謝謝你,黑川。」
周遭的人在散去。
即便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圍觀的也只有本就站在附近的人。或許是這幾日看太多類似的戲碼,他們看起來並不吃驚或憤怒,很快地,更遠的地方傳來其他騷動聲,注視著他們的視線便隨之而去。
水染濕了黑川的褲襪和裙襬,她跌坐在地,在湊的目光下搖了搖頭。
「我……我沒事。」
腦袋的疼痛一直沒散去,但她並不在乎,比那更重要的是眼前的人。
黑川用力吸了吸鼻子,抹開掛在臉頰上的眼淚,在剛才的衝突中灑落一地的抽血道具看起來已經不是能用的樣子,明明是他們為了完成任務去拿的,如今卻在對分數毫無幫助的衝突下變成這般沾滿髒汙的模樣。
「一宮同學沒事的話,我們……」我們回廣播室重新拿抽血道具吧。
這麼簡單的話,黑川在看見湊滴著水的髮梢時便失去了繼續說下去的能力。
她目光一瞥,落向自己鐵鏟上的血跡。
看著黑川,他實在很想說還是先別管指令了,但攸關兩人性命的事情,湊也說不出口,儘管他知道黑川肯定會同意自己做的任何決定。
「我們……」他看了地上一片混亂中躺著的人,不確定目前對方狀態讓湊有些躊躇不前。
……如果前輩被黑川殺了,那人丟在這裡也會很快就消失,即便這並不是他們原本想做的事;如果前輩沒死,那等人醒來,他們就會是前輩的下一個目標,不管是今天,還是明天。
分不清是水造成的冷涼,還是近距離體驗到人心的醜惡,湊覺得自己全身溫度急速降低。
他們的最佳解早就呼之欲出了,但湊一點都不想去思考。
「再去拿道具嗎?」他問著,伸手去拿落在地上的木棍,視線在剛才自己才被壓進去的水桶上停了幾秒。
「……不。」黑川這麼回答。
扶著洗手台站起身,或許是衝擊過後的後遺症,地面有些搖晃,彷彿待在船上一般。黑川朝那桶裝著水的水桶探頭,透過晃動的水面,她能看見自己意外毫無表情的臉。
……原來是這樣的表情啊。
她伸手轉開水龍頭,清澈的自來水嘩啦啦被注入還不夠滿的藍色水桶。
沉默的看著她的動作,若是黑川此時抬頭與他四目相對就會見到湊的臉上帶著相當複雜的情緒,有些抗拒,但又有著理解。他知道少女的打算,或者又該說他其實也有在心中閃過這個念頭,雖然他的想法是希望減少兩人被威脅或者被報復的可能性。
嘩啦嘩啦的流水聲戛然而止在滿溢的瞬間。
「……黑川,你確定嗎?執行這個指令。」
他沒說出口,那個人可能還沒死。
「嗯。」
她抬起水桶,重量使得裡面的水在水桶放下的瞬間溢出,但依舊足夠讓他們執行任務。倒在一旁的男人身體很沉重,黑川沒有去確認他的氣息,只知道這位連名字都不曉得的前輩是真的失去意識了,這就夠了。
她抓起男人的領子,三兩下就將人拖到水桶邊。
「一宮同學。」在彎腰抬起男人上半身時,黑川朝著湊淡淡說道:「我可以自己執行就好……如果一宮同學想要的話,就再抽我的血吧。」
汙穢不堪的只要一個人就夠了。
不是的。
不應該這樣的。
湊看著黑川的舉動,他用手抹了抹臉上還未乾掉的水漬,整個人顯得有些狼狽不堪,又有些尷尬。因為就在稍早之前,類似的對話才在兩人之間展開,當時湊才在勸說著黑川可以抽血就好,沒想到現在立場會反過來,反而是他看起來更怕弄髒手,一副不乾不脆的模樣,連自己看了都討厭。
他不應該讓黑川獨自執行這件事的,室內鞋在湊的腦袋這個念頭閃過時往前踏了一步。
是他讓前輩有機可趁,所以自己也該負起一點責任的――湊深吸了一口氣,伸手扶起前輩的肩膀,男人身體的溫度讓他動作有些僵硬,但還是幫著少女將人整個撐起來。
看著黑川,雖然他想到剛才的事就會皺起眉,但是湊還是彎起唇角,想對著人露出一如往常的笑容。
「我說過,我會跟你一起完成任務。」
像是快哭出來一般苦澀的笑容。
不希望出現在一宮湊臉上的笑容。
如果真的不希望玷污這個人,應該要立即拒絕的。但黑川知道自己並不是聖人,破殼而出的野獸還在侵蝕她的肉體,她看著湊的笑容,還有他略微生硬的動作,比起拒絕,更多的是像太陽般熾熱的情緒,在兩人的對視間靜靜擴散。
他還在她的身邊,捉著同一條蜘蛛絲。
男人的身體被掛在水桶邊緣,黑川扶著前輩的腦袋,緩緩將那顆頭浸入水中,而一宮湊的手隨即跟著覆蓋上來,與腦袋同等體積的水大量自水桶邊緣溢出,徹底染濕了兩人的裙子和褲子。
他們的指尖在學長沾著血的髮絲中相遇,悄悄地交纏一起。
「一宮同學。」黑川在笑,比平時還要燦爛,「那個啊,剛才說了吧?那個……我的名字。」
「啊、?」
手裡冰涼,男人在他們手上逐漸失去可能活下去的機會,湊明知道自己正在走往無法回頭的道路,但這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眼睛看著兩人在髮絲間碰觸在一起的指尖,湊對黑川的提問有些反應慢半拍。
「黑、呃、……」理解到黑川在問什麼的瞬間,湊肉眼可見地慌張起來:「當下、我看到你……所以我有點著急……抱歉,有點太冒犯了……」
「不會。」黑川收緊了手指,手底下的那個人一動也不動,話與話之間時間正不斷流逝,她並沒有計算過了多久,而是看著湊的臉,腦海裡轉著已經排演過千百回的話語。
「我……我很高興。」她說道,直到現在才有辦法純粹地為此感到喜悅,「就這樣一直……喊我的名字也沒關係。」
「咦……」眨了眨眼,不應該在這種情況下的對話,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有的情緒,他實在不應該在手中生命漸漸沒有溫度的時候,還能重新感受到自己身體裡正在跳動的心臟。
噗通、噗通。
「……這樣啊……那、那你也叫我名字好了,」表情和緩下來的湊順著這個對話的一來一往點了點頭,也同樣的提出了建議。
「大家也都是這樣叫我的,這樣比較……親切……」舌尖勾著吐露出的音節,他頓了一下才說出口:「……小都。」
「……啊。」
黑川的雙頰染上紅暈,和窗外透進來的紅光交錯在一起。
「也……也是呢,那個……」雖然早在腦海裡想過了好幾回,但真的把這幾個音節說出口卻如此艱難,她心臟跳得飛快,浸泡在冷水中的指尖也變得滾燙,受過衝擊的後腦跟著心跳頻率一起抽痛著。
「湊……湊……同學(湊くん)。」
在水中飄逸的髮絲纏上了黑川的指尖。
一直、一直想說出口的話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