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兒拍翅攪動晨霧，鱗粉紛飛，落在姜旭芳的手中，展開成一張宣紙，上頭是熟悉的字跡：梁衡序表示會先養傷修整，過幾天再來酒樓與他會合。

姜旭芳看完，紙條放桌上時化成碎光，融進朝陽中。

不告而別一小段時間，酒樓有許多事等著他處理，但也算照常運作，彷彿他是至關重要的角色，同時又可有可無。姜旭芳再次投入每日的排程：巡視酒樓，盯著賬目，處理疑難雜症，與貴客談笑風聲，最後在白日的車水馬龍中沉入夢鄉。十載間週而復始，這幾日他卻睡不太著，腦內塞滿思緒，交雜成一片空白的嗡鳴，乾脆爬起來窩在窗邊，什麼都想，又什麼都想不了，也不知在看什麼，不知不覺間睡去。

幾日後的蝶兒在夜晚時尋上門，輕巧落在姜旭芳的手背上，點點光粒照亮翠眸，筆尖罕見在帳本留下停頓的墨點。這回梁衡序表示要到他處做為增援，打鬥較危險，看情況再聯繫，末了叮嚀人也小心安全，盡量別到處走動。

姜旭芳捏著紙條半晌，輕輕對折，再對折時，紙面再次消失。空落的指頭一動，這時門板傳來兩聲輕扣，提醒他去會客。

姜旭芳手握菸管，掛上慣常的笑，來客是修道界著名門派的長老，出手大方，與之閒談能得知不少小道消息，顯然滿意杏花村消息靈通同時具備隱蔽性的特質。他提及最近江湖上的風雨，在吞雲吐霧的談話間搭上姜旭芳的肩，詢問人是否瘦了些，帶繭的指順著後背向下輕撫揉捏。

新情報引來姜旭芳的注意，他想聽，卻在指頭碰上腰間時陡然側身，避開觸碰。未曾有過的詭譎在對視下逐漸蔓延開，下一瞬被姜旭芳說著怕癢的調笑化解，那手照常環上腰際，長老侃侃而談起來。

怪了，過往不曾有這樣的感受，像螞蟻啃噬肌膚，讓人不適。不，細想不大對，很久以前曾有過的，那時他一無所有，為達目標，只能在懵懂之際接受一切；如今他依然一無所有，可成了願與不願都無所謂，他不在乎，想必也是種心甘情願——照理來說是這樣。

一盞盞紅燈籠在旭日升起時熄滅，姜旭芳坐在窗邊，咬了一小口冒熱氣的饅頭，沒有像往常低頭看復甦的街道，而是抬頭望著層疊灰雲，像是在尋什麼，望了許久，什麼都沒看到。

於是他合起眼，讓潮氣一點一滴將溢出的心思壓回池底。

這場梅雨一下就是好幾天。

淅瀝的雨在山裡成了瓢潑，梁衡序抹了把滿頭濕漉，往遠處望向群山，此次增援在山區埋伏了數日，好不容易破獲，又接著趕到另一場。他甩了下劍柄上混著污泥的血液，心裡倒慶幸姜旭芳這回沒來，尋常人淋了這麼幾天不風寒也得發高熱。

後頭傳來叫喚，梁衡序應了聲，自己這批人待修整隔日還要再與幾個前輩們接應，雖也沒幾日就能返程，想想還是再給姜旭芳發個信。

也不知總說一些無謂的行蹤會不會像沒事找事？
蝴蝶停在指尖，為求安全他總讓書信在閱畢後銷毀，或許對姜旭芳來說確實是看一眼就能忘的，也罷，那講什麼都無妨吧。

那蝶兒翩然飛離，梁衡序收了手，身影隨著幾道御劍一併消失在空中。

*

期間，姜旭芳在酒樓也耳聞了修仙正道的討伐行動，可謂眾所皆知，想必另一方人馬也會早已意識到被盯上，就不知會像多年前選擇更低調，還是變本加厲。

姜旭芳能感覺到酒樓裡不同的氣氛，有些人義憤填膺，有些人淡然處之，也有些人在評判的字裡行間，藏不住騷動的心思。事情牽扯孩子沒錯，可終究是流民，究竟從中會獲得多少力量⋯⋯光是臆測，就會讓任何可望力量的心癢那麼一瞬。

對此姜旭芳一點都不意外，反倒梁衡序忙碌之虞捎來消息，還不忘叮囑他要顧好身子，並說來找人時會捎點吃食，某方面讓人更不習慣。

姜旭芳看著紙張在掌心間消失，才發現自己正微勾嘴角——分明沒有他人，也就沒有笑的必要。

梁衡序再次出現是近一個月後的事。待兩人進書房，姜旭芳朝脫下面具的梁衡序遞出披風，道：「落在這了。」

「噢。」梁衡序一瞧被洗了乾淨的斗篷，擺了一個月，似乎都染上這處的薰香，想想從結伴出行以來，這披風在姜旭芳身上都要比自己還多。

「這一個月來酒樓有什麼大事嗎？」他從懷裡拿出油紙裹的荷花酥遞給人，好似更期盼姜旭芳對這個的反應，補充道「給，這鋪子的可好吃了。」

姜旭芳接過荷花酥，本想等會再吃，對上梁衡序的視線後，還是先拆開油紙咬了一口。

「⋯⋯唔，好吃。」姜旭芳點頭，含糊道了句謝，抹掉唇角的碎屑後，道：「酒樓沒什麼大事。反倒江湖最近有些躁動。」

回饋讓梁衡序很快地勾了下嘴角，以喝茶掩去：「倒能理解。」
即便再如何秘密行事，事件四起，探查又流竄於各處，只盼是多了助力，而不是助紂為虐。

「說到騷動，這回增援中間聽說了件怪事。」梁衡序一撇書房外頭，確信無旁人在側：「幽原城城北有一崇尚鬼邪之物的楊姓一家，遭人殺盡。」

他見綠眸注視過來，壓低身又靠近了些「耳聽這家人有接觸邪教，原先也想留神，可當手頭增援事畢要折返，便聽聞三日前，楊家十幾口人胸口全被剖開，連同心臟也沒了。」

就著前幾回姜旭芳所表現的熟絡，不知怎麼，梁衡序總覺得這人會有頭緒。「你覺著該不該回去詳查？」

「前兩日酒樓亦有聽聞此消息。」姜旭芳道：「這家人喜拜鬼祟邪物，有人猜測是被小鬼反噬，但⋯⋯也不盡然。」

姜旭芳捧著荷花酥陷入思緒，少頃點頭，道：「值得去探查一番。」

他瞥了眼堆在桌側的帳本，估摸熬一下能處理完，就道：「明日啟程？」

「嗯。」梁衡序應聲後拉回距離，視線同看向人堆在後面的滿桌帳冊，突然問「你除了酒樓，可有待過別處？」

突然的問話讓姜旭芳頓一下，直觀想到對方在探查過往。他偏頭一笑：「打雜的話，待過幾處。怎麼了嗎？」

「⋯就是想，即便有恩，你也不必一輩子待這處？這幾回探查下來，想你也挺適合接委派什麼的。」梁衡序沒有把”倒也不必在這處陪笑給人碰”這樣的話說出來，他並非不在意姜旭芳的過去，可更看重如今共處下來的關係。

就算是以朋友的名義，也真心想人能過的更愉快些。他看了眼那抹勾笑，聳聳肩「隨意問問。」

姜旭芳暗地品嚐了一番這份關心，須臾笑了笑，道：「好啊。要是將來杏花村膩了我了，換衡序聘僱我吧。」

「屈才了。」梁衡序呶了下嘴，在杯就口時含糊道「但委派就這麼一塊做下去，你七我三，想來日子也不會差的。」

梁衡序抬眼時，與姜旭芳的翠眸對上，或許是燭光映照，裡頭流淌一瞬的光。

「⋯⋯聽起來不錯。」姜旭芳低笑，斂起眸子起身，「但首先，梁護衛您還欠債呢。與我一同巡酒樓吧。」

*

梁衡序總覺得姜旭芳也有些變化，要比先前的隨意更多了點溫度，當然，熟絡上也該是如此。他在御劍的微風中側頭向後，餘光瞧見幾縷髮絲，與回到人身上的煙灰披風。

想來上頭沾的白芷氣味會更紮實些了。
梁衡序動動鼻尖，當然只嗅到風中的涼意，而不一會，也到了此時出行的目的地。

「據說楊家行事詭譎，也沒親戚來發喪，官衙們草草了結便不再踏足此。」梁衡序翻過坍了一處的矮牆，伸手接住躍下的姜旭芳，兩人回頭便見楊家一暗無燈火的宅院，在月色下淒涼的瘮人。

「聽村裡人說，楊家原是從商大戶，當家的不知怎麼迷上長生術，行事變得愈發古怪，也逐漸不跟人打交道，十天半月才進城買一回吃穿用品，久久未見蹤影也是尋常的。」梁衡序抬頭瞧那生了蛛絲，一半鬆落的樑柱，若不是這家人不在乎住的破敗，要不便是這處根本早就稱不上家。

「楊家舉家死去沒多久吧？」姜旭芳借著梁衡序手中的光符張望一圈，「瞧著卻彷彿破敗已久。有些蹊蹺。」

他踩過枯黃草地，正值春日，庭院植被卻乾枯凋零，像是這宅子內所有生命都流失了。姜旭芳走沒幾步就停下來，用腳撥開塵土，道：「有陣法痕跡。」

痕跡和正宅的距離正巧是施加大範圍結界要間隔的空間，姜旭芳是以此猜測出有施加陣法，卻無法判斷是何種。

「不知道這是單純結界還是其他，也不知是誰設立的。」姜旭芳喃喃道：「如果是楊家自己設立的，就是他們在宅子裡搞鬼時不想讓外界探查，如果不是的話⋯⋯那楊家人恐怕不是死於鬼怪之手。」

「若是後者⋯你想楊家只是被害，還是與桃花源同為一夥？」梁衡序走到一旁，以鞋底磨過地上的焦痕，語帶困惑：「為何不是被帶走做成丹藥材，而是只取心臟？」

「匯通天下」、「經商有道」的匾額懸掛正廳，確實是經商人家會有的熟悉內容。姜旭芳看著匾額半晌，道：「或許是做為警惕。這事傳得沸沸揚揚，與楊家相似的人肯定也會聽說。殺雞儆猴。」

梁衡序能理解這樣的組織間必容不了造反，楊家做了什麼定是事實，但在這樣的時間點，倒是有些突兀。他喃喃道：「張揚行事，不就給了外人探查的跡象？」

陽宅不小，兩人探查了一番才來到宅子主人的書房。姜旭芳在帳本之間找到了本沒有封面的書，打開一看是本日記，裡頭訴說家主擁有萬貫家產，卻無法避免死亡到來的恐懼。他沒有修仙的才能，只能尋旁門左道，裡頭沒有註明他找上什麼管道，但從越發狂亂的字跡來看，確實是走火入魔了。

「不過是貪婪罷了。」梁衡序無法同理這樣的人，他轉往旁處矮櫃翻找，半晌卻突然安靜下來，當姜旭芳走近時，只聽他悶悶的嘆了口氣：「⋯貪念不僅自害，也殃及孩兒。」

姜旭芳靠過去看梁衡序手中的信，從字跡和內容來看，應當是楊家的長子所寫，用字遣詞簡單，但句句透出對父親的擔憂。

「楊宅當家的日記裡有提到這位長子。」姜旭芳在梁衡序的協助下翻著手上的書，指著其中一頁，「這嫡長子是唯一的男孩，可惜資質駑鈍，楊父覺得他將來無法接下楊家大位。」

姜旭芳又看了一遍信件內容，喃喃道：「已經十歲了，信卻像五六歲孩兒寫的。駑鈍看來確有此事，成為楊父不肯放手權力的藉口⋯⋯三名女兒他也不放眼裡。分明從商，語氣卻透著股迂腐味啊。」

梁衡序抬了下姜旭芳手上的光符用以看清字跡，在見著"不如讓孩子另作他用"的字樣時皺緊眉，道「當時聽聞的是死了一家，沒詳述楊家的幾個孩兒是否具在，若與桃花源有關，這楊當家難不成…」

姜旭芳顯然早想到這點，沒有應聲。

「喪心病狂了。」梁衡序暗罵了句便起身，轉而又尋了一圈旁處，倘若與桃花源關係密切，肯定有更多線索，他還想說些什麼，回頭便見姜旭芳正瞧著書房裡的書冊筆墨，比起細看，更像出神。

對方曾表示自己是商家孩子，想來是在念想了。
「⋯你精通這些，能結伴來一趟倒是幫了大忙，我自個翻可能都瞧不出甚麼。」他將手越過姜旭芳面前，拿起一本帳冊翻看，沒看進幾個字，視線就落回人臉上，像是無聲詢問。

姜旭芳半側頭，視線落在對方手中的帳本，半晌道：「在家主瘋魔前，楊家生意做得不錯的，宅子比我小時候的家還奢華。就為了長生不老拋棄這些⋯⋯」纖指描摹過字跡，「長生不老有什麼好呢。」

「拿旁人的命填自己的，最終孤獨一世，可真是太蠢了。」梁衡序站在姜旭芳身側，只要動動指頭便能貼到那右側指背。

曾今的流寇窩僅存一人，而這身軀則成了修道者，歲數同樣越過了尋常。梁衡序看了姜旭芳片刻，道「日子過的舒心與否，不在歲數。」

「⋯⋯是啊。要是能早些看開就好。」姜旭芳的聲音很輕，也不知說給誰聽，或說得是誰。

須臾，他像是找回注意力輕吸了口氣，轉身到書桌旁的矮櫃摸索，裡面雜亂塞著各式借據和書信，翻找一番都沒什麼收穫。就在他差點要闔上矮櫃時，一張卡在櫃子裡邊的紙張吸引他的注意力，拿出來攤平一看，是張簡短信件。

身殘心不殘，貴公子入敝門派，必有其發光之時。敝門派四面環山，山山相連，定能令公子心無旁騖，潛心修練。

九號吉時，靜候佳音。

「無時莊⋯⋯」姜旭芳看著落款的門派名，想了一圈卻想不起有聽說這麼個門派。

「入派請帖？」前頭已經找到那樣多異樣，這時說楊當家給自己長子了好去處，梁衡序不免遲疑，況且身為修道，聽也沒聽過有這麼個門派「這孩子也沒缺陷，為何要刻意描述身殘、心不殘的？怪詭異。」

「或許有缺陷也未可知。」雖說如此，姜旭芳亦覺得有些怪異，無聲唸著內容，反覆推敲字句。

梁衡序亦就著這描述思索，哪處有四面環繞的連綿山脈，腦裡卻最先勾起久遠回憶，喃喃道「全是山的處所，我可只記著息田。」

四面環山的地方有許多，息田二字卻勾起姜旭芳埋藏的記憶。他又看了遍信件，緩緩道：「⋯⋯這是字謎。『息』字上半部是一半的『身』，心不殘⋯⋯『田』字確實也是山山相連。其他的呢？」

姜旭芳以指一一順過每個字，又道：「無時，時間應該只是障眼法。『吉』為十一口，倒正好與楊家的人數相符，是某種威脅嗎？」

姜旭芳側頭，問：「息田是個什麼地方？」

望回去的靛藍裡頭承載著複雜，梁衡序難得顯露徬徨，但還是勾勾嘴角，道「是出生的地方，也是曾經的流寇匪窩。」

姜旭芳睜大眼，兩人一陣相望無語。他又看向紙張，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是恰巧？

「據你所知，息田在你離開之後，還有誰佔據過那處嗎？」姜旭芳問。

「當時並不是什麼愉快的事，事隔一旬才知曉全貌⋯回去時連屍首都被料理乾淨，早什麼都沒有了。」梁衡序回想當時見著家園破敗的情緒，甚至還跟收留自己的人起衝突，自覺可笑，但仍然不好受。他吸了口氣回過精神，認真道「都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不能保證如今無旁人佔領。」

息田這地方姜旭芳沒聽過，想來是桃花源焚盡後新建立的據點。他輕點頭表示知曉，遞出紙張，道：「或許得請人去息田走一趟了。」

梁衡序點頭，道「我會回報此事，或許明日我能早一步先去探路。」

翠綠聞言望了過來，似在給無聲的關切，這讓梁衡序在察覺時感受到暖意，笑意比方才更鬆懈些：「真沒事。」

結束楊宅的探查，兩人來到義莊，門派弟子的身分在此刻能少了些遲疑，如所料想，那長子並不在死者內。梁衡序與姜旭芳互看一眼，問「敢問能否讓我們瞧瞧楊當家的屍首？」

義莊的人領著兩人來到後頭，並道：「屍首已經腐爛了一半了，這天氣，顯然是更久以前就出事了。也不知長子是不是被小鬼抓走的，造孽唷⋯⋯」

棺槨裡想來不是多好的狀態，梁衡序快了一步扶上棺蓋，順勢讓姜旭芳不必直面，腐敗的氣味一瞬散開，他輕皺了下眉將蓋推至一側，感覺到姜旭芳靠近，才跟著往內瞧。

屍體已經開始發黑腐爛，姜旭芳屏氣用鐵扇掀開大袖，在屍斑之間見著手臂內側一朵模糊的桃花烙印。

梁衡序在擒拿住善人時實際見過桃花烙印了，這回即便伴隨青斑，他也看得出印記的不同。

「⋯敢情這桃花源內還分品級？」

姜旭芳並不意外，但面上仍是道：「看來是如此。是個隨時能被割捨的存在。」

他抽出鐵扇拿帕子擦過，就將帕子扔在了一旁竹簍，喃喃道：「長子那封信，真是白寫了。」

事態明瞭，多謾罵也挽救不了什麼，梁衡序又看了眼棺槨，不屑的挪開視線，道「先回客棧吧。」

一塊探查數次，姜旭芳從未對落腳處表態過不滿，可梁衡序還是挺當心的，總會多留神左右，更別提如今是討伐者的身分。今次的客棧偏僻，兩人在前往楊家前就先得了個二樓邊間的房，梁衡序走在前，在開門時感到一陣困惑，問：「你出來前用香了？」

「？」姜旭芳跟著探頭，一陣熟悉的香氣縈繞鼻尖，一點一點從腦海深處勾出記憶。

「是沉香。」他喃喃道，柳眉蹙起，翠眸掃過室內，「為什麼會⋯⋯」

視線落在窗台旁多出來的香爐時，話音戛然而止。白玉身，簍空銅蓋，素雅大方的樣式，有些特別，但不到前所未見。梁衡序沒聽到後續，轉頭正想詢問，卻見姜旭芳睜大眼，像被下了定身咒一樣僵在原地，臉上血色褪盡，微張的薄唇淺淺呼吸，細聽可聞急促。

見此，梁衡序幾乎是立斷此事不對，更怕是毒，他伸手拉住姜旭芳的臂膀，想讓人遠離香爐，卻沒想到對方一陣踉蹌，直掙扎著向前。

只差一步之際，梁衡序再一次的攔住那份衝動，半吼道「小心有詐。」

這一吼喚回姜旭芳的思緒，他深吸了幾口氣，咽了咽口水，才稍微緩下呼吸節奏，輕點頭：「我、⋯⋯我沒事。沒事。」

「⋯你認得這東西？」梁衡序從未見過這模樣的姜旭芳，他將視線拉回前，仍然以臂膀掩著人，甚至微微向後擋，另一手罩上一層防護術，就去掀開那通體純白的玉香爐。

姜旭芳沒有回答，意外來得太突然，他無法給出任何有說服力的藉口，只是收緊搭在梁衡序手臂上的五指，視線沒有離開那香爐，顯然沒完全從動搖中恢復。

除了沉香香灰並未探到任何危害，這讓梁衡序更顯遲疑，不只是這東西的用意，還有身邊人的反應，就像是認得，並且知道出現的含義。

「你還好嗎？」他任由姜旭芳將臂膀作為支撐，順勢將人帶向後，直至落到圓椅上。「⋯無論如何，我們先換個新落腳處，這地方不安全。」

他又看了會那張慘白的臉，問「要把這東西留在這嗎？」

姜旭芳定定看著香爐好一會，才撐起身緩步走到窗台，小心翼翼捧起爐子看，半晌轉身，沒有看向梁衡序，輕聲道：「走吧，換個新地方。」

梁衡序沒有滅掉燭火，帶著人往走道另一側的窗台準備御劍，他看向姜旭芳護緊香爐的模樣，在踏上刀身前朝人伸手：「你得抓好我，這個、我替你顧。」

姜旭芳猶豫一瞬，這才交出香爐，看著梁衡序接過去，妥帖收進乾坤袋的那一刻，無聲鬆了口氣。

約莫半個時辰後，兩人另找了一間客棧，因時間緊迫，只有一間破舊的房間可以入住，但也管不著那麼多了。

進了房間，梁衡序就從乾坤袋中拿出香爐遞給姜旭芳。姜旭芳這一路上沒說話，接過時的神色已經沒有剛才混亂，與梁衡序對上眼時，像是想安撫人，扯了個微小的笑：「謝謝。我沒事。」

一直同樣沈默的梁衡序像是被這抹笑定住了，也一瞬難以辨別姜旭芳的用意，他杵在人面前，直至翠綠投來反向的疑惑，才道「我是信你的。」

「我信你不會害我，也信你在桃花源一事上的助力，想即便你有許多事不願說，那也無妨。」梁衡序不太確定自己此刻的神情，他像是在釐清思緒，也像為滿腹疑問尋出口，成了份像是責難的字句。「⋯可姜旭芳，你似乎不大信我。」

姜旭芳張了張嘴，能言善道的本領在直白的反問中無用武之地。他清楚這個節骨眼下，不給個解釋無法說服人，當然他也能讓梁衡序什麼都別問，對方或許也會聽，但他能隱約感覺這麼一說，就是切斷羈絆的利刃。

反正這羈絆本就是建立在虛幻上，隨時會煙消雲散，不如說消逝了，對梁衡序才是好事——饒是如此，姜旭芳卻迫切想抓住什麼，看著那帶點難受的藍眼，他做不到雲淡風輕的抽身。

「我信你。我不信的是⋯⋯」姜旭芳掙扎著尋找字句，除了真相外，說什麼卻都蒼白無力。他像是要環住自己那般，抓上空落的左袖，又躊躇好一陣，才閉起眼，輕聲開口。

「那是⋯⋯我哥哥曾用過的香爐。他曾在桃花源待過。」

此刻眼前的人幾乎能稱作搖搖欲墜，梁衡序在一瞬感到愧疚，卻更加的不明白，若家人、甚至是姜旭芳皆為桃花源曾經的受害者，明白內裏的手段、想要重新探查，甚至是借自己手除去餘孽，皆是能明著來的事。

究竟為什麼得遮掩不願多言？
他突兀的想起協助桃花源的楊當家、那善人面孔的男子，與茶樓對座，堯晏溫那句”被納為組織成員的孩兒”。

所有的跡象像要連結上了，卻不是追問的時機，梁衡序斂下目光，重新開口的語調放輕許多：「你哥哥的事，我很遺憾。可若有什麼，你都是可以倚賴我的，我向你保證。」

姜旭芳抬眼看向梁衡序，深深望著，勾起了個微小而脆弱的笑。

「如果能早點與你相識，想必不錯。」

回望的藍眸從中讀到悲傷，也從自己的本心裡理解了悸動。那是被無數次牽動著、勾著的情緒，在這樣糟透的情況下，明朗的不合時宜。

梁衡序伸出手，在搭上姜旭芳後背時感受到了回應，擁抱如此真實，他像是要應徵所言那般收緊力道，懇切道：「不遲的。」

姜旭芳體驗過緊箍的擁抱，卻沒有哪一次如此時令他感到安心踏實。他輕靠上溫暖的胸膛，五味雜陳的情緒充斥心裡，在熟悉的味道中灼燒出一絲鼻酸。

體溫互相傳遞，梁衡序摟著人直到掌心出汗，這才逐漸鬆手，放人就寢，並繞到外頭施加一層防護術才回房。

此夜成另一種輾轉，梁衡序盡可能不翻身太大動靜，但仍然在淺眠起身時，與窩在窗台邊的人對上眼。

他嘆了口氣，也沒特別迴避，只道「我包袱裡有凝神茶，能弄點喝。」

姜旭芳先是搖搖頭，看著梁衡序，反問：「你要喝嗎？」

梁衡序發出不置可否的應聲，就起身弄了茶水，伴隨火符微光，菊花的氣味淡淡散開。

「聞著也舒心。」他端著兩杯茶，一遠一近的擺在彼此之間，接著同樣眺向外頭明月。

姜旭芳捧起茶杯，看著氤氳的煙中倒映的明月，少頃問：「你當年⋯⋯怎麼跟你義父分開的？」

「怎麼突然問這個？」
梁衡序脫口，很快的意識這是別於情報，僅是姜旭芳想對己身的理解。他摸摸後頸，並非不願談，可到底不是愉快的事情，便盡可能簡述：「仁義並不是誰人皆知的，流寇便是賊，自然惹的周遭義勇軍關注，我十五歲那年，他們起義剿除流寇窩，卻不是降伏而是屠殺。」

「義父為首，成了被取下首級的第一人，那時的我無力去救，甚至還是同伴們拼死護下，被善心的醫者察覺才能苟活下來。」

姜旭芳靜靜看著梁衡序，對方的口氣平鋪直敘，但這樣的淒涼下場，不難想像當年該有多憤恨。

「山寨其他人呢？」他問。

「得力的下場皆是相同的。⋯實際上我也沒能全見著，兄弟們的妻兒、老弱傷殘在那之後散了，好的還能尋個糊口的地方，壞的⋯」

即便釋懷也過了這麼多年，那份愧疚仍是在的，梁衡序抿上嘴，片刻朝姜旭芳一笑「人能做的有限，只能盡力。」

「⋯⋯當年想必很難受。」姜旭芳喝了口茶，待暖意流過喉頭，又問：「仁義換得此，你曾為你義父感到不值嗎？」

「自然有過憤恨，也有過怨懟，花了好一段時間才明白事不是僅有兩面，即便怎麼辯駁，我們對一些人來說仍是惡人。」

梁衡望向人，姜旭芳能在裡頭看見誠直「這自然不是我們沒有過錯之意⋯僅是要過活在世上，毫無錯處太難了。」

姜旭芳回望的眼神帶著困惑的專注，想從梁衡序湛藍的眸子看到其他情緒，卻只瞧見泰然與平靜。自身的波瀾不驚在面對這樣的赤誠時更顯虛假，對方達到的，是他時至今日都未能獲得，也不配擁有的高度。

「⋯⋯若是我，恐怕無法就此釋懷。」姜旭芳垂眸一笑，裡頭帶點自嘲的苦澀，半晌將頭靠上膝蓋，側首看梁衡序，輕聲道：「有些錯是無法挽回的。」

梁衡序看著細辮隨側首垂落，只差那麼點便要落到地沾上塵，他伸手去撈，同時問「你的錯是自願的嗎？」

姜旭芳看了眼落在對方掌中的辮子，與人對視片刻，淺淺一笑：「這重要嗎？」

「於我而言挺重要的。」梁衡序沒追問是什麼錯，他將那束辮子好好的置放回姜旭芳的身旁軟墊。「我出生便是流寇無法選，也渴望過被諒解。若無逼不得已便不會犯的錯，怎麼能全怪罪於人。」

姜旭芳能感覺到梁衡序隱約猜出什麼，才會如此暗示，亦能察覺到嘗試遞來的援手。那雙手是任誰握過後都會依戀而不願放開的溫暖厚實，而如今對方試圖告訴他，誰都可能犯錯，也都值得有被拉出泥沼的機會。

可他犯的錯，太沉了。

香爐置放窗台邊，早已燃盡，殘餘的沉香味卻恰好足夠綁住姜旭芳的手腳，將他定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中。「喪心病狂」四個字猶言在耳，姜旭芳不覺得自己與楊當家有什麼差別，皆是為了私慾出賣孩子，只不過他用一場上好幻夢包裝罪孽，連自己都一度深信不移這是沒辦法的事。

你的錯是自願的嗎？

「⋯⋯分不清了。」

兩人僅幾寸距離，窗櫺灑下陰影，一分為二，一明一暗。梁衡序的手仍罩在辮子尾巴上，姜旭芳指頭微動，緩緩勾回辮子，道：「手碰了什麼，還是留心吧。免得污了而不自知。」

又是這樣試圖疏離，梁衡序空落的指尖在原地一顫，還是安靜的收了回來。

他看那只玉香爐，他們被發現了行蹤，這是赤裸的嘲諷，甚至於更多的是針對姜旭芳。對方十年前在桃花源裡的日子是什麼樣，姜旭芳與兄長沒成為丹藥的條件為何，那能逼著眼前人犯錯的原因又是如何殘忍。梁衡序自覺有著私心，也並非沒受到動搖，他不知全貌，無法敞開心來拉住人。

可他信眼前人稍縱即逝的柔軟，想知道始末。
「說什麼呢，你下回還是得靠我編辮子。」梁衡序仍然笑了笑，飲盡自己半涼的那杯茶，溫聲道「睡吧。」

「你先吧。」姜旭芳指了指茶杯，在梁衡序離開窗邊回到榻上時，突然道：「你義父一定會驕傲於你如今的模樣的。」

待梁衡序看過來，姜旭芳捧起茶杯，五指攫取半熱的殘溫，朝人回以真誠一笑：「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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