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耶恩鎮時,大胃王比賽適才結束。安菲屈蒂的廚師塞繆爾.路易斯備感扼腕,腦子一熱便拽著船上唯一的耶恩鎮人奧伯利.雪萊直要他介紹餐廳,一行人邊逛邊吃,從路旁攤販到豪華餐館,理所當然全由提議者買單。安菲屈蒂食量大的船員不少,所幸船主費爾南多.辛南屈工資發得樂善好施,塞繆爾.路易斯才不致於一頓暴飲暴食後簞瓢屢空。
費爾南多.辛南屈平素業務忙碌,雖對美食相當講究,卻經常無暇撥冗就餐,船員們未曾見過船主進食的模樣,甚至有謠傳費爾南多.辛南屈在荊犁習得辟穀技能,不吃不喝十年都不成問題,令塞繆爾.路易斯和船醫以利亞.弗拉格尼頭疼不已。比起廚師,塞繆爾.路易斯更像個營養師,烹調出的菜餚永遠只在乎營養占比,色香味可說災難性地一蹋糊塗,費爾南多.辛南屈怎麼也吃不慣,終是忍不住放下手邊工作挽起衣袖親自下廚,從那一刻起,船員便成天殷殷期盼費爾南多.辛南屈走進廚房,也唯有那段置身人間煙火氣裡的短暫時光,這一向冷酷無情的老闆才會稍微顯得可親可愛一些。自此費爾南多.辛南屈所謂「就餐」成了料理時的調味與試吃,當製作上簡易快速的餐食一一被端到嗷嗷待哺的船員面前,他收拾完廚房,轉頭又埋首於船長室內滿桌文件中。
「船長,最後一攤了,您盡量吃!」
「不用。」
不出所料,費爾南多.辛南屈的回絕一如既往地直白,塞繆爾.路易斯對此無動於衷,仍是將分裝好的下酒菜遞到自家船主面前。在船員們眼中,今天必然是加入安菲屈蒂以來最值得紀念的日子,於同一艘船上禍福相依兩年半之久,他們第一次和傳說中只喝露水就能生龍活虎的費爾南多.辛南屈同桌進餐,巴不得將目光全黏死在船主身上:
左手持叉,右手執刀,費爾南多.辛南屈的身姿無疑是優雅且毫無破綻的,脖頸微曲,背脊筆直,如蛇般將所有食物一視同仁地一口吃下,瞧著慢條斯理,清空盤面卻不過轉瞬之間。船員們愣神好一會方纔醒覺,忽地一個個手忙腳亂要給船主添菜,然而費爾南多.辛南屈只是將刀叉平行擺放於瓷盤之上,整副餐具往前一推,眾人只好悻悻然又縮回手,氣氛霎時低迷得風趣橫生;唯一膽敢牴觸權威的船副梅根.理查茲吐了個煙圈,「你們繼續」,聽這位大德甚至紆尊降貴地發出他的天籟美聲自以為彬彬有禮後才離開座位,她眼疾手快長臂一攔,菸斗險些燙著費爾南多.辛南屈的腹部。「你自己要跟來的,費爾,別掃興。」見費爾南多.辛南屈紋絲不動,她便再追加一句:「龍王在上,我們可沒武力脅迫。」
確實,要一向獨來獨往的費爾南多.辛南屈答應集體行動,除非本人自發同往,否則就憑他們這群受僱者,就是請也請不動這尊巍峨的石膏像。之所以這回費爾南多.辛南屈破天荒地在下船後還和兩名以上的船員待一塊兒超過一刻鐘,只是因為有奧伯利.雪萊這位嚮導在,而他不願浪費時間於無意義的探店踩雷上──難得的休假時光更需爭分奪秒,每一步皆得走得萬無一失,費爾南多.辛南屈是個精打細算到為人詬病的傢伙,算準了得失後,他所選擇的最優解,便是與「人」這類蘊含大量不可控因素密切接觸。「晚上。」於是他慢條斯理搬出早先擬好的妥協:「去酒吧再叫我。」這位令男人聞風喪膽的女性環視了一周,便勉為其難地放行了。
費爾南多.辛南屈回到船上,交易、邀請、投資、密報,與他直接相關的文件他從不經手他人,對他來說,世上能盡信的唯有金錢本身,那些同甘共苦的船員終有背叛自己的一日,而或許在那之前,他便會先遭自己的記憶背叛。臉盲、記不住名字、對自己的童年毫無印象大有人在,眼下值得慶幸的是,兩年半來船員們都只當他記憶力糟糕,迄今為止即便傳出「費爾南多.辛南屈患了失憶症」的猜測,也會被作壓根上不了檯面的無稽之談一笑置之──要散播也該是由他本人親手標價販售,費爾南多.辛南屈不熟悉自己,但他對自己的商機再清楚不過,稍微走漏一點撲朔迷離的風聲,便足夠讓黑市裡那群鬣狗興奮地狺狺狂吠,何時何地能透過這份情報獲得最高收益,他更是瞭如指掌;為此,哪怕記憶問題暫且構不成他的缺陷,在理想價碼前,就是船員也得欺三瞞四。
作為彼此的交易對象,他們之間不容許金錢以外的任何事物流動,費爾南多.辛南屈曾白紙黑字地立下規約,後來發現人的情感終究無法完全受理智束縛,便放任船員隨意結交了。十一歲已是懂事的年紀,從懂事起,或許從費爾南多.辛南屈連自己也一無所知的懂事前,人世所有其樂融融便永遠與他無關。
方寫壞一枝筆,奧伯利.雪萊恰好敲響了船長室的門。船員們落腳於鄰近港口的旅館,幾人聚在樓下的酒館飲酒作樂,賭點無傷大雅的小錢,玩點無傷大雅的酒桌遊戲。一如既往,費爾南多.辛南屈拒絕了所有邀約,端坐一旁看著骰子傳遞於以安菲屈蒂為中心的七人之手,拿餐具叉起一瓣醃菜放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