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開「石榴」後,一如既往地在樓梯間花十分鐘抽完一根菸,狂兒才走出陳舊大樓的陰影之下,初春午後的陽光已所剩無幾,正好用以補充些維生素D,又不至於刺眼得連眼都睜不開,真是恰到好處又體貼入微的陽光。搭車來東京前大阪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至於沒雨的日子天氣也同樣陰沉,當真好陣子沒曬太陽了,他又放慢了些腳步。
背後的腳踏車似是嫌他擋路似地按了兩下車鈴,狂兒便往馬路內側靠了一些,腳步還是慢悠悠的,車主在踩著踏板路過之際還很是嫌棄地看了他一眼。
要是他還血氣方剛的,光那一眼就足夠把人揣下車來揍一頓。幸好他已到了懶得理會這點小事的年紀,再說,狂兒也不喜歡動輒就朝無辜百姓使用暴力的做派。
拐出小巷,沿著人行道走至大街路口,身邊的陌生人如同灰塵一般越滾越多,嘈嘈雜雜地擠在斑馬線前等待號誌變換,想必這些人都知道接下來該往哪走,且正在往那兒前進吧。有時狂兒相當羨慕這樣的人生。
到他這把年紀,自由與無所事事也相去不遠了。月底得去收個帳,幾號前得把某個麻煩給處理妥當,他的日子裡鬆鬆散散地填充著諸如此類的行程,剩餘多到可笑的空白只得自己想辦法打發掉。或許這正是為何道上的生活總是充斥的女人、酒精與毒品,或是其他見得了人見不得人的娛樂,若是不多為自己找點樂子,回過神來便發現自己並不曉得為何非得過著刀尖舔血的生活不可。
他也是如此。並不是對至今為止的人生感到後悔,就這麼過下去也沒什麼不好,只是偶爾會思考著自己是否有其他道路可走,且隨年紀增長,這個「偶爾」也愈加頻繁了起來。
大概所謂老去就是這麼回事。花在回首過往的時間遠比思量未來要來得多,明明想起那些也無濟於事,不過徒增感傷而已。然而即便要他思量未來,他也沒什麼未來可想,比起規劃一路到七八十歲的老年生活,還不如隨便死在哪場槍戰裡來得輕鬆。
──若把這些說給聰實弟弟聽,鐵定會換來一頓脾氣。以往聰實生氣時總是不看他,僅是語調平淡地把「請去死」之類的謾罵掛在嘴上,直至最近──他也不記得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或許是交往後吧──則截然不同,會安靜地、直勾勾地盯著他瞧,每句話說得又慢又清晰。
「請不要說那種話。」
要是這時候稱讚聰實生氣的模樣很可愛,就成了最惹人厭的那種男人,於是狂兒努力忍下了,真希望有誰來稱讚他的毅力過人。
起初他還能隨口開點玩笑,當然只是玩笑,當初可說過不會丟下聰實弟弟死掉的,原諒我吧,諸如此類。但漸漸地他開始說不出口了。
請長命百歲吧。每回聰實認真地看向他,以往能輕易傾倒大量甜言蜜語的聲帶就像是被誰拴上了水閥般,擠了半天只緊巴巴地擠出一句好。
真是糟透了。明明同樣的問題他面對了上百次,無論是「要永遠在一起」也好、「一輩子只看著我一人」也罷,他都能繳出令對方滿意的答案卷來,怎麼幾年沒用上就生疏至此了?還是年紀大了,連帶語言能力也跟著退化,有回他和老爹喝酒時提起了這番話題,說上了年紀連句貼心的都不知道該怎麼講了,老爹聽了只是大笑。
狂兒,你糟糕啦。老爹說,這輩子惹哭了幾百個女人,最後卻栽在一個小孩兒手上,這就叫報應。
他想老爹說得沒錯,這便是報應。讓他從活得恣意瀟灑的成田狂兒變成一個無趣又寂寞的、隨處可見的老男人,這不是報應是什麼?
──想著從報應底下逃跑可不行喲。捅了誰後總有一天會被誰捅回來,懷抱此等覺悟活下去才是所謂的黑道。老爹最後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已經逃不掉啦,覺悟吧。
「……覺悟啊。」確實,天底下大概沒有比和小二十幾歲的男孩談戀愛更需要覺悟的事了,就像捧著一把砂金,哪怕只是站在原地也會一點一滴地撒在路上,因此他非向前走不可。
身旁的人潮在號誌轉綠的瞬間便迫不急待地向前湧,將狂兒沖向馬路的另一端,他握住口袋裡的手機,試圖回想東京還有幾個友人可以聯繫,想沒多就又決定作罷。約成了也不過找人吃頓飯打發時間而已,還不如找地方多休息一會兒,如今的體力早就支撐不了他過往那般多采多姿的社交生活了。
他是在交往後遇上的聰實第一次生日時收到了公寓的鑰匙。
當時他特意去了好幾間百貨公司,糾纏了不下數十個店員才選定了他首次送出的、值得紀念的第一個生日禮物──一支手錶,年輕人間最近流行的款式,價錢也恰當得不至於造成聰實的困擾。老實說,如此忐忑地選擇禮物還是人生頭一回,在人聲鼎沸的燒肉店裡遞出禮盒時,他的手心還微微地冒著汗,可能是爐子旁烤太久的緣故。
「我知道這個牌子。」聰實取過盒子,打開了便直接戴在手上,見聰實對這份禮物沒表現出明顯的抗拒,狂兒才徹底放下心來,放進嘴裡的豬里肌肉也總算嘗出了點味道。
聰實正是在他大嚼著豬里肌時,將鑰匙放到他眼前的。就像在龍王戰中下了關鍵一手的將棋名人那樣,來得趁人不備又不容置喙。
「聰實弟弟,這是什麼?」
「看了就知道了吧,是鑰匙。」
「不不,我當然知道這是鑰匙……」
「是我現在住的那間公寓的鑰匙。」
「但一般來說,不是該在我生日的時候給我嗎?今天可是聰實弟弟的生日喲。還是現在年輕人都流行生日當天就回禮了?真是拘謹啊──」
「先不管什麼生日不生日,拿自家鑰匙當禮物的人感覺滿討厭的。」
「我覺得挺浪漫的啊……」若是在生日時收到年輕戀人的住處鑰匙,他鐵定會欣喜若狂吧,看來對現代年輕人而言這變成討人厭的舉動了。幸好自己當初沒做傻事,「哎、總之這是打算送我的對吧?謝謝你啦,我很高興喲。」
不是這樣的。他並不想如此輕浮地回應少年的心意,好似他這輩子收過十幾把鑰匙不差岡聰實一把一樣。但他能怎麼做?感動得太誇張會顯得愈發虛情假意,可太鄭重其事難道不會造成對方的負擔嗎?一段美好的關係應該輕鬆愉快、高高興興的,把彼此壓得喘不過氣又有什麼意思呢。
「不是的。」
要是聰實能像年輕的時候那樣,邊用毫無殺傷力的可愛眼神瞪他邊抱怨他不正經的態度就好了。交往後的聰實自然還是會瞪他,但只在他開了無關緊要的玩笑時,當他意圖用玩笑話去搪塞些什麼,聰實反而不瞪他了。
「這不是要送你的禮物。」
「欸?那這是……」
「是我的生日禮物。」
「……什麼?」
「我的生日禮物。」
聰實又重複了一次。
「因為今天是我生日,所以希望你能收下……作為給我的禮物。」
「結果不都一樣嘛。」
「不一樣啊。」
「好吧……那我收下啦。」
「嗯。謝謝。」
逐漸理解「成田狂兒」的聰實有時會令狂兒感到些許害怕。
於是他將鑰匙鄭重地收進皮夾裡,原想收在某個妥善的地方又怕上東京時忘了,最後就這麼一直貼身帶著,找零錢投自動販賣機時還被看見的小弟笑話,說狂兒哥有情人啦,一把小鑰匙搞得像護身符似的。
他用力槌了那個白目小弟的後腦勺,沒說其實還有個正牌的護身符,直至今日也一直帶在身上,不曾離身。
鑰匙和護身符自然大不相同。注視著護身符時,胸口湧起的是一股由憐愛而生的熱意,令狂兒想將可愛的戀人擁入懷中,揉著他的髮直到他大聲抗議,而使用那把鑰匙時──事實上他也說不清是什麼情緒,或許就像獲得某種本不屬於他的允諾之時、近似於愧疚的喜悅。
聰實的房間依舊一如既往,整齊得不像年輕男性的居所。遙想他四處住在女人家裡時,照樣把啤酒罐或包裝袋之類的玩意兒丟得到處到是,想來天底下沒有比他更糟糕的男人了。
分類妥當的垃圾,書櫃裡分門別類擺放整齊的法律書籍,無論哪樣都離他相當遙遠,如今竟和這些東西共處一室,人生真是不可思議。狂兒隨意抽了一本「民法」起來翻了兩頁,明明是用日語書寫而成,讀進腦子卻像是某種外星文一樣。
「……果然一個字都看不懂啊。」
他就這麼在連棉被都沒鋪的榻榻米上睡著了。
馬鈴薯奶油濃湯
9 months ago @Edit 9 months ago
我的狂兒比聰實麻煩兩百倍要怎麼辦啊(怎麼辦
抱歉我實在太想跟噗主告白(×)好喜歡噗主的文字 啊期待後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