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總是貓背的身影並不難認出，只不過是杠巴来沒有為了赴約就趕路的習慣。就算稍微被老師拉長了課堂，她依舊會緩步走來。

「⋯我可是很期待又能跟愁聊天的，都要怪老師總自說自話。」
「不過還是你先請⋯？」雙眼撇向對方的手上。

「沒關係。」他闔上手中的書時脫下眼鏡，將兩者收好後，就向對方遞出自己手中的僅有對摺痕跡的幾張筆直稿紙，比作者的站姿端正秀麗的字跡上寫著關於對方的夢的短文。

「這是送給妳的。稍微加入自己的想像，用類似《夢十夜》的形式寫了關於妳的『前世』的事。」

「關於『母親』的一些描述，參考了我的母親給我的感覺⋯⋯希望妳會喜歡。」

雙手接過對方的稿紙，就這麼站在對方身旁，先逐一讀過一次，再反覆每張仔細翻閱確認著。

「⋯一想到如此慎思措辭下是自己的事情，就有點不好意思呢⋯這種感覺還是頭一次。」
「愁選擇的形容總是獨出機杼，非常有個人風格，這部分我也很喜歡呢。」指尖摩挲著稿紙。

見對方似乎不討厭自己的文章就安心下來，雖然他抱著要是寫得令人不滿意就要好好修改的心情站著，但看樣子對方比想像中還喜歡。

「謝謝，妳這麼喜歡就太好了⋯⋯寫這篇的時候都在字斟句酌。」

「說起來，妳還有做夢嗎？」

「⋯有喔。」似乎也沒有先將稿紙收起的打算，就這麼繼續一邊握住重讀，一邊回答。

「要說的話⋯只要睡著就會經常變成從夢中醒來，但不是每次的記憶都那麼清𥇦⋯會變成重複好幾次才會很有印象。」
「這次愁想要知道些什麼？」

「這次的話⋯⋯」他輕輕咬了一下指尖思索起來，有太多問題想知道了。

「可以告訴我『前世』的家庭構成嗎？跟丈夫是怎麼認識的，這些事情也知道麼？」

「嗯～⋯⋯」拉長著尾音作思索狀。
「⋯該怎麼說呢──也不能說愁的想法不對⋯或者說這種想法反而很讓人感到高興？」
「但要成為『媽媽』，不一定需要有『丈夫』喔？」

「但其實要論每一次的對象是『戀人』、是『丈夫』⋯還是其實只是『萍水相逢』，我也沒有非常清楚。」
「孩子以外的事情，在夢裡都會像甜甜圈上的糖霜那樣，只有輕輕一層⋯。」

「是⋯⋯這樣嗎？」想到自己的家庭，他便普通的認為對方以前的人生必定會存在一個男人，看來也並非每個男人都願意負責任。

「杠同學不覺得這樣不公平嗎？還是說只要孩子健康成長的話，有沒有『男人』的存在也沒關係呢？」

「那最讓妳印象深刻的、跟孩子有關的小事件是什麼？」

「公平嘛⋯我覺得這種事情沒有公不公平可言吧⋯若要覺得不可控的因素並不公平，只會讓自己變得很疲累喔？」

「小事情的話可是有很多喔⋯比如說小寶寶會回握手指了⋯或者輕輕打嗝把自己逗笑了的畫面⋯⋯」
「因為在夢裡呢⋯我的情緒是被牽著走喔。有時候醒來會明顯感覺到自己並不會有那種想法，但『我』卻感到了滿足。」手還抵上自己胸前，似乎捂住心臟的描述道。
「很有趣吧？」

「是嗎⋯⋯抱歉，我對戀愛沒什麼經驗，所以不太懂怎樣才是好的。」

「妳說的小事情我也從媽媽口中聽過，她也像妳一樣笑得很開心的回憶著，雖然我已經不記得了，但看著她——妳們的樣子，就有種很溫馨的感覺。」自己的母親剛好也是棕色的長髮，所以才會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懷念感覺嗎？

「嗯，確實好有趣。妳是什麼時候開始能夠體驗到這些特別的經驗的？有沒有像這樣跟誰細說過這些事情？」

「唔⋯大概是春季之後開始的吧？」稍微掐指算了一下時間。
「至於這樣聊過嘛⋯我談及這種事的時候，大家通常都會嚇到喔？」
「愁怎麼會好奇這個的？」

「原來如此⋯⋯」在春季之前的杠同學還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的意思嗎？

「會嚇到啊？有些意外，我還以為大家會好奇呢。」看來不是每個人都跟自己一樣。

「好奇是指妳的夢還是其他人的想法？前者的話是因為我喜歡獨特的事情，後者是想知道有沒有人跟自己一樣。」

「只是沒想到這麼有趣的事情居然會有人嚇到⋯⋯」

對紅愁談及預期中的反應時搖了搖頭。
「畢竟聽上去比較詭譎嘛⋯很多人都會嚇到的。比起好奇心，大家忌諱的心情佔更多就不會敢聽下去了。」

「『前世』什麼的，涉及生死鬼神的⋯是人很容易感到畏懼的話題喔。愁不怎介意的心態反倒比較少見呢⋯真了不起。」

「嗯，我了不起嗎⋯⋯」忌諱、畏懼，這些情感好像不曾存在過自己的內心一樣，全都被好奇所佔據。

「我倒是很喜歡呢，都是很好發揮的題材，怪談跟神話都很有趣，杠同學的話也是一樣總令我想知道更多。」

「說起來，杠同學讀過怎樣的鬼神故事呢？」如果是沒讀過的話又有新的書能看了。

「唔⋯只要是國內文豪的經典都有讀過吧？⋯也有為了看小說故事原出處，而稍微翻閱過《聊齋志異》。」比如說為了看懂太宰治所寫的〈竹青〉，就要去翻本國以外的書籍了⋯。

「鬼怪故事⋯⋯於我而言，大多都是以前為了解釋無法理解的奇事而編寫的。但又因為過於接近生活，而總有人不可信其無。」

「⋯說不定，我的事情由愁寫出來的話，也會變得可信呢。」

「小時候也會聽外公談起《百物語》和《怪談》，現在去看還是覺得覺得好有趣。」小時候只把那些當成故事來聽，倒是母親感到很害怕的樣子。

「對我來說這種不可信其無的部分就是醍醐味了，我想杠同學的事情也一定會有很多人感興趣的。」

「只要打上『小說』的名義，大家的觀感都會改變的吧。」因為那只是文字世界，而不是從某個人口中的敘述。

「杠同學不介意的話，我會寫更多的。」

「我會非常期待的。能成為愁筆下如此引人入勝的文字，完全是一種榮幸呢⋯畢竟只是我個人的主張。」

「《怪談》⋯小泉八雲是我小時候就很常讀到的文豪啊，這麼說起來真的有點懷念了⋯。」

「可能有些恐懼真的是從小習慣就不會有呢⋯對大多怪談都變得耳熟能詳後就只會當成故事消化了。」現在聽鬼故事都不怎有趣了，說不定來當講的人還比較適合。

「這邊才是，謝謝讓我寫下來。」無論是夢、妄想還是個人主張，那都是很好的題材。

「小時候有過實現百物語的想法，可惜的是那時沒什麼朋友⋯⋯」也沒辦法只靠家人說上這麼多鬼故事。

「這樣的話我也想讓大家一起開個怪談大會呢。」好像蠻好玩的。

「怪談大會⋯⋯是要拿出自己知道的怪談嗎？」
「我只有比較熟讀書中的怪談呢。身邊倒是沒有遇過能夠稱得上怪談的事情。」畢竟完全不覺得自己的夢是怪談。

「愁比如會打算說些什麼怪談？」

「小時候的經歷吧⋯⋯雖然說不上是什麼特別恐怖的事情。」

「說書裡的怪談我想也沒關係吧？說不定有人沒聽過，只要是怪談就好了。」

不過都是真的要辦時再想的事了。

「愁小時候有遇上過些什麼嗎？」表情瞬間亮起來，一臉好奇的樣子。

「若是能參與的話，我會好好挑出比較冷門的怪談故事的。」不過冷門的怪談都不怎可怕啊⋯似乎直接用書中的怪談也不是易事。

「小時候跟爸爸媽媽去河邊釣魚時，看到有人站在上游笑著揮手，可是走近看沒發現有人⋯⋯爸爸媽媽都說沒看到，回家跟外公說了這件事時他露出感到驚訝的表情，滿臉陰霾的把我帶到神社裡⋯⋯」

「長大之後才知道原來以前很多人投河自盡，那時候看到的大概是幽靈吧⋯⋯」他不甚確定的說道，簡短的經歷到此為止。

「當時家人都沒有敷衍了事，我想對他們來說是很恐怖的事吧。」身為當事人的他用事不關己的口吻說。

「比較冷門的怪談嗎？我想聽聽。」露出深感興趣的眼神。

「河邊⋯是在津見川看見的嗎？」比起對毛骨悚然的描述作出反應，更好奇具體發生細節。

「嗯⋯⋯⋯⋯。」拉長音很努力在思考⋯
「想想冷門的怪談都不怎可怕呢⋯愁想知道冷門的，還是我覺得頗為嚇人的怪談？」

「對。」他點點頭，「聽說東岸那邊也有一些恐怖傳聞，溺水死掉的屍體好像都會聚集在那邊的樣子。」

⋯ 「可以兩個都聽嗎？」

「原來津見川還有過這種傳聞啊，我還是第一次聽聞呢。」
「以前我還會跟著別人在河川旁隨便逛⋯這麼說起來，我總算知道為什麼爸爸都會另外搬一桶水浸西瓜了。」

「我頗喜歡的怪談⋯愁說不定都讀過吧？」
「《魚服記》。」

「我也是聽外公說的，雖然他叫我盡量別靠近那邊，不過好奇心還是停不下來⋯⋯那之後也沒再看到奇怪的東西了。」

「只聽過名字而已，記得是太宰治老師的作品對嗎？」

「杠同學是不是很喜歡太宰治老師的書？」上次也有提到。

「唔──談不上很喜歡吧？總感覺他是一個很脆弱的男人。」畢竟還會寫信鬧脾氣。「但以私小說來說相當不錯看就是了。」

「《魚服記》的故事⋯是在一座叫『馬禿山』的小山上，夏天快結束時有學生意外跌入瀑布裡了，在瀑布旁茶館的十五歲少女目睹得最為清楚。」
「少女叫諏訪，跟父親全年住在山中相依為命。十三歲時她父親便蓋了小茶館，讓諏訪一人招攬遊客。但因為瀑布聲太大了，都蓋過諏訪的叫賣聲，所以生意並不好。」
「作為野孩子的諏訪很熟悉這片山，總能放心她一個人待著，不怕她會失足發生什麼意外⋯」

「說到瀑布──愁覺得瀑布的水會有流光的一天嗎？」突然轉頭對人發問。

「我比較少看他的作品，不過讀過比較有名的《人間失格》後，能體會到妳說的脆弱。」不過自殺未遂這麼多次的人，某程度上也是勇氣可嘉。

認真的聽對方開始談起《魚服記》的事，提問讓他轉動眼睛思考起來。

「應該會有吧，有機會被什麼東西擋住而改變流向之類的⋯⋯不過像尼加拉大瀑布的規模可能不會。」算是亂槍打鳥的猜測。

「諏訪也是這麼想。」，「她覺得啊⋯瀑布每天都落下這麼多的水，卻不會改變形狀，就很奇怪。」

「然後啊，直到近來，她有了新的理解──她發現瀑布並非毫無改變的，反倒是水花也好、瀑布的寬度也好⋯全都在一直改變。」
「後來她得出結論⋯瀑布是雲才對。畢竟水落下而泛起的雲白，怎麼可能是水呢？」

「秋風吹得起勁的那天，諏訪看瀑布時想起了父親以前給她說過的故事。是說有一對叫『八郎』跟『三郎』的兄弟。」
「弟弟八郎沒等三郎回家就先把魚烤來吃光了，吃完覺得渴又去河邊喝水，結果開始長出鱗片⋯待哥哥趕到的時候八郎也早已化為一條嚇人的大蛇。兩兄弟就在河邊互相哭喊著對方的名字。」

「以前的諏訪聽到這個故事時，就會將父親那幹了一天燒炭活、滿是灰的手指放到自己嘴裡抽泣。」
「回憶過後，諏訪感覺那瀑布裡彷似真傳出了『八郎啊』、『三郎啊』⋯的低吟聲。」
「⋯之後父親回來接諏訪的時候就說啊，秋天過後就不會有人上山了，把店收了吧。」
「諏訪跟隨其後，呼喊：『爹啊。』，『你活著是為了什麼？』」
「『不知道啦。』父親看著諏訪認真的表情只吐得出這句。」模仿著書中的描述聳起肩喃喃說道。

「『不如死掉算了。』」，「諏訪一邊啃著竹葉說。」
「父親抬起手，」也跟著話語抬高自己的左手，「諏訪都以為要被揍了⋯但父親最後還是放下手。他想到諏訪的脾氣也說明她終成為女人了，便強忍下來。」

「『そだべな、そだべな』，父親這樣回答，讓諏訪甚是不滿意，便大罵『笨蛋、笨蛋！』」
「愁覺得這裡應該怎回答『諏訪』的話才對？」

瀑布是雲，這個想法很有意思他記在腦中。一邊默默的聽對方談說故事，一邊輕輕點頭示意自己有聽到，隨後的問題他認真的思索了一下。

「『死了的話就找不到活著的理由了。』不知道這樣子對不對，但如果是我的話會這麼說吧。」

⋯ 聞言便頓了一下，本來想說點什麼，但又把話吞了回去。
「⋯感覺愁是相當積極生活的人呢。」作出了簡潔的評價後，便繼續道來。

「之後中元節過去了，茶館最後也被收起，來到了諏訪最討厭的季節。」，「父親近來都會到山下賣炭，而被留下的諏訪就會去採菇以補貼一下。」
「⋯⋯差點忘記說了。」突然想起什麼的補充，「那個掉入瀑布的學生，一開始是為了罕見植物才上山的。」
「然後每當諏訪採菇時看到那種植物，她都會想起自己的『朋友』⋯⋯。」

「有時候父親生意不錯，他就會全身酒氣的回家，不時也會買些禮物給諏訪⋯⋯那天風尤其吹得起勁，父親也一大早就下了山。」

「諏訪點火等著父親回家，外面的風連帶野獸的叫聲而格外吵鬧，卻又在入夜的時候變得異常安靜，能聽見天狗伐木聲，又或是誰的磨紅豆聲，甚至有山妖的笑聲⋯。」
「諏訪在火旁睡得朦朦朧朧的，好像能感覺到被山妖窺探著，便假裝睡著。她又借火光看到白色的東西落在門前⋯⋯『是初雪啊！』她半睡半醒想著。」
「⋯⋯⋯好痛。她感覺到身體被壓著，熟悉的酒氣也隨之飄來。⋯『笨蛋！』諏訪在還搞不懂發現什麼事就跑出門了⋯風雪好大，雪都打在她的臉上，一跌在地上便全身都沾上雪，她喘著氣爬起來，就算風再大也繼續走著⋯不知不覺已經走到瀑布前。」
「『爹！』諏訪如此低聲喊喚，便衝入狂嘯的森林。」

「當諏訪回神過來的時候，她只聽見頭頂上的瀑布聲了。她的身體被瀑布帶著走，浮著⋯任由陰冷深入骨髓。」
「不知為何，意識到這點的諏訪只感覺痛快。想要擺動雙腿的諏訪，身體便先一部分往前，她開心地想著自己成了大蛇⋯『這樣就不用再回去小屋了！』又隨之感覺到嘴邊的鬍鬚⋯才發現自己只是成了小鯽魚。」
「鯽魚四處游來游去，追逐小蝦⋯又躲在葦叢⋯又吃著青苔。最後鯽魚不怎動了，好像在思考什麼⋯不久後，鯽魚就扭動著身體，像葉子般被吸入瀑布底。」

「⋯⋯說完了！」有點雀躍地等待對方的感想。

自己沒辦法理解說出去死的人的心情，不過也許只是因為自己的生活太平凡所以沒這種煩惱吧。

聽完整個故事後他認真的思索起來，「原來如此，所以標題才取為『魚服記』嗎⋯⋯不過最後在諏訪成為魚變得煥然一新前，嗯⋯⋯」先斟酌一下說辭。

「逐漸變成『女人』卻無法從唯一的依靠身上找到活著的理由，甚至還遭遇了『那種事』，曾目睹過有人跌入瀑布中，並認為飛濺的水花是雲朵而令她有了投身中水裡的想法嗎？」他有些不太肯定的說道。

「這種故事並沒有所謂的『正解』呢，各自按心意解讀才是它的魅力所在。」但聽到對方的理解便是一臉滿足的表情。

「⋯⋯不過我一直覺得，開篇的學生肯定是諏訪的那個朋友，不然為什麼要再次提到植物呢？」
「⋯以前的日子再苦也活過來了⋯但難得遇上了能稱為朋友的對象，卻又離自己而去，尋死的契機隨之而生⋯」
⋯ 「──我是這樣理解的。」雙手指尖交叉著，「感覺這個怪談總能對聽者的生死觀得知一二，所以我很喜歡。」

「要是自己重要的朋友死了的話⋯⋯」我會怎樣？他一時之間想不到自己會有什麼反應，但一定不會尋死，太早到那個世界跟朋友見面的話，說不定會被罵吧。

「妳的想法也很不錯，可以的話我也想知道妳會怎麼回答諏訪的提問——」說著，他無意中瞄到附近教室裡的時鐘，聊得比想像中更久。

「抱歉，我是時候要回去了。」昨天答應了回去幫忙做家務，「妳的答案之後再告訴我可以嗎？」

「⋯好啊。」就此目送著對方的身影遠去。
「⋯⋯⋯⋯。」

如果由自己來回答，答案會是什麼呢？
杠巴来也想知道。

說不定，她也只不過是夏天以前的諏訪──僅缺一個契機。

謝謝愁中陪我玩了兩次交流！！！！ 講到好多東西好開心喔！！！！！

這邊才是感謝跟我玩 聊了好多我也很快樂，聽巴来講故事好舒服，神秘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