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遲疑有些失禮,但梁衡序確實抱持困惑。
「上回位置在這處。」
再次結伴同行,這日的荒蕪墓地明月高掛,殷紅色的微光懸在梁衡序手掌之下,碰壁的力道有多強他親身體會,因此當見著姜旭芳要更近一步時,他趕緊伸手攔住:「你動口,我來動手。」
回敬自己的仍是那張盈笑,在術法化成的燈火下有那麼點不真實。纖細指尖抬起,就點了幾個位置,示意將靈力朝這處打。梁衡序看向身邊人的怡然,在沒由來的信任裡,多了更多的疑惑想問,不過倒與此刻沒什麼關係。
也罷,大不了再受一回。
細弱的靈光乍現,陣法卻真破解了。這下可不只能用訝異來形容,江湖上高手雲集,姜旭芳所言的工作關係——若說的是杏花村二當家的身分,修道者都未必精通的手段,在酒樓裡頭究竟做什麼用。
或者說,是在那之前?梁衡序盯著姜旭芳邁步向前的背影,義肢垂在左側遮掩殘缺。
難道真是被尋仇?
姜旭芳自然清楚,相處越久,「杏花村二當家」這個藉口越發站不住腳,但牽扯到桃花源,他沒有餘裕保留情報,只要梁衡序不問,他就繼續閉口不言,裝聾作啞。
修道者的黑市並不髒亂,但街道窄得出奇,兩側商家的貨物滿出來,佔據大半道路,掩蓋半邊天。來往的人低聲交談著,偶爾能聽聞鐵鍊搖晃及生物的低吼聲,一陣說不上的味道飄來,看向一旁,不明物體正在沸騰的鍋爐中載浮載沉,旁邊飄散邪氣的瓦罐上貼滿符咒,莫名詭譎。
姜旭芳透過帷幕隨意掃過商品,走了一陣後望向落後一截的梁衡序,等人跟上。
「看來你是真的第一次來。」姜旭芳問:「有看到什麼有意思的嗎?」
那作為護衛用的虎型面具被沿用,梁衡序透過縫隙向外張望,想從這樣的紛擾地尋出邪教成員的蹤跡,半晌才跟到姜旭芳身側:「你倒是熟門熟路。」
「我沒來過這,晃悠而已。」姜旭芳沒有說謊,這個黑市他確實沒來過。他看著一本本陳舊的卷宗封面,隨意翻了幾頁看,「還真是什麼都有賣⋯⋯想要什麼,這邊都會給出解答吧,雖然不見得可行。也難怪會有修道者升起走捷徑的念頭。」
「肉身追不上增長的修為,即便能成一回,這樣的人貪婪於此,終會垮的。」梁衡序明白只要有需,黑市便會存在,有以此為生的人們,亦有陰錯陽差下賠進這裡的事物,立足於此地讓他備感複雜。他低頭看向姜旭芳拿在手上的舊書卷,上頭記了有關修為一事。
姜旭芳曾說過自己沒有資質,也不知是依據什麼。「你有什麼想要的?」
當年來黑市除了辦差外,姜旭芳亦花費不少時間尋找治療姜夕鴻雙腿的方法,可惜無論他或是道人都沒來得及找到解方——雖說他心裡有一塊懷疑,或許道人從沒花費心力尋找過。
「想要什麼⋯⋯嗎。」姜旭芳放下手中的書,拿起另一本看,翻看紙頁的模樣明顯沒看進半個字,「是個好問題。比起我,衡序才是修道者。若能在黑市買一樣東西,你又會想要什麼?」
「我想要的,能買的不必在黑市,買不到的⋯更不能在黑市買了。」梁衡序跟著看了看姜旭芳拿起又放下的書,上頭奇異的修行方式寫的天花亂墜「倒都是與修為無關,我雖說是修道者,可卻是因為機緣才能成,這能耐也志不在不斷攀升。」
「你可繞開我的問題了?」梁衡序後知後覺的挑起眉,當然在面具底下沒被看見。「不過,若非情非得已,還是別在這取得吧。」
雖然梁衡序瞧不清帷幕後的神情,姜旭芳還是笑了,微笑掩去所有思緒,這已經是深入骨髓的反應。
「⋯⋯曾有過,但無所謂了。」姜旭芳放下書本,往前邁了幾步後回頭,道:「現在想在黑市得到的,就當作是那善人的線索吧。保不定賣藥材的店會有什麼端倪。」
這人會想要什麼?他像是什麼也不在乎。梁衡序只是想在心裡,點頭同意後便繼續向前。
或許同很多事那樣,深入才得以探得,兩人在黑市越走越裡頭,那說不上來的氣味便愈發濃烈,成了股似人非物的腥臭,周遭散發的氣氛也愈發詭譎。片刻,梁衡序率先止住步伐,同時拉住了不斷往前走的人,翠綠隔著簾幕回望,梁衡序的目光卻是投往別的方向。
幾罈深褐色的甕罐排列,似是藥材攤的模樣卻傳出濃烈腥銹,在煎藥烹煮的煙騰裡說不出的詭異。
這個味道姜旭芳許久沒聞到了,但已能猜測會是什麼,於是反過來扯兩下梁衡序的袖子,道:「走吧。」
梁衡序卻不為所動,定定看著穿斗篷的攤主佝僂著背掀開蓋子,幾聲噗通,陶碗裡的肉塊落入黏稠的液體中——細看可見幾根人類指節在裡頭載浮載沉。
「…你對這樣的販子理解多少,他們多用死屍,還是活人?」面具下的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知曉此處多的是泯滅人性的事,可當親眼見著,仍然感到一陣反胃。
更何況現自己尋的便是與之相關的事,倘若這之間被帶走的孩子們同樣流落此處,經買賣交易,將更難查。
他試圖望向攤位後方,尋著有沒有可藏身探查處,一面壓低音量:「我就去看看,保不定與帶走流民的人有牽連。」
這回換姜旭芳扣住梁衡序的手腕。「你想怎麼做?當面詢問,或是像你來杏花村時裝作酒商那般,試圖套話?」
待虎頭面具轉過來,姜旭芳低聲道:「這趟目的是要找出善人的蹤跡。善人有桃花烙印,十之八九與多年前的事件相關,而那事件是將人的軀體和靈魂都煉成丹,與這種低階手法不同。」
姜旭芳瞥了眼另一個盛滿肉塊的陶碗,道:「況且那上頭有屍斑,一開始就是死物了,與孩童失蹤無關。」
梁衡序凝重的神情遮掩在面具底下,這種時候,他不會去質疑姜旭芳為阻擋自己而說的話,不如說這理由具體的太過可信,打自來到黑市,姜旭芳所展現的行為愈來愈背離常人,早不僅是街頭上能歷練到的。
「⋯低階是嗎。」他喃喃地道,視線落到緊抓自己的那隻纖細,將那股無力感吐盡,道「⋯這代表那些被帶走的人暫且還活著,走吧。」
兩人又走了一段,姜旭芳停下腳步,視線落在某個店舖,掀起簾子走進去。店內種植各色植物,多是外頭不常見的奇花異草,有些甚至似動物般會蠕動,但最讓人心驚的,是位在角落的木箱中,一隻垂死的羊正側躺裡頭無力叫著,身上被劃開無數刀,模糊血肉間,豔麗的花草蓊鬱綻放。
姜旭芳瞥了眼,經過梁衡序身側時,悄聲道:「在這等等看,假裝逛一下。」
梁衡序依言隨處走著,目光卻都落在姜旭芳身上。
方才的制止字字確鑿,明白顯示在桃花源的知識上,眼前這個人遠勝過於自己。這是梁衡序一早就猜測過的,或許姜旭芳過往是修道者、江湖人士,從大於自己的年歲上來猜,至少對十年前的案件得以熟絡,連非人道的煉丹手法都相當清楚。
卻要比想像的清楚太多。梁衡序知曉桃花源的參與是不公開的,或許是同門相傳?可這份冷靜,對黑市的熟稔,種種蛛絲馬跡拼湊,若要再次臆測⋯
更像是”這邊”的人。
這念頭一出便被揮散了,同時的亦有旁人往店鋪靠近,使梁衡序在一瞬拉回警覺,不動聲色的注視來者。
來店鋪裡的客人形形色色,有些僅是閒逛,有些挑了幾樣就走,部分掩去真容,讓人難以判別身分。過了兩刻鐘左右,一名穿著廣袖長衫的男子踏入店裡,帷帽讓人瞧不清五官,姜旭芳看對方直接走向店老闆的姿態時直覺猜測到什麼,隱到角落端詳。只見男子掀起袖子,不過剎那就再次掩去,但姜旭芳清楚瞧見了——烙進皮膚的桃花正綻放。
店老闆什麼都沒說,拿起刀走向裝著羊的木箱,只聞一聲哀鳴,羊再無聲息。又過了一陣,老闆捧著個沉重陶甕來,那人接過,很快離開店鋪。
烙印一併映入靛藍,即便不從身形推斷這人即是那善人,為桃花源成員的身份也已確鑿。
他直追了上去,心裡卻也明白尾隨不是上策,黑市入口再幾個拐彎就快近了,皆時便再沒有人潮能遮掩行蹤,梁衡序沒有太多時間能細想,一束靈力從指尖掃出,就這麼被那飄動的衣襬沾上,隨之遠去。
他與姜旭芳用餘光目視善人消失,雙雙退回暗巷。梁衡序道:「這術法是追蹤用的,只要沒被抹去就能找得到人,或許⋯還能帶我們找到孩子們。」
一體兩面,靈力痕跡細弱,確實不易被察覺。善人的蹤跡一路從城內挪到荒郊,最後斷在了一林間。刀身落下的腳步踩過枯枝,梁衡序與姜旭芳在林裡繞了一圈,在斷聯處的幾公尺內發現了傳輸陣,經探察,痕跡較一般的樣式更異常些。
姜旭芳知道這是什麼陣法,過往不常用,畢竟每次帶回桃花源的孩子很少,才能幾十年都沒被發現。若需要靠這個運送孩子⋯⋯究竟有多少?
是找到新的煉丹法?還是有什麼原因讓那人急了?
一聲呼喚喚回姜旭芳的注意力,他看向梁衡序,開口時,語調已經恢復平時的輕柔隨意:「需要用到傳送陣,起碼代表孩子們還活著。」
梁衡序點頭同意,到這步事態算詳了,但也超出單打獨鬥的範疇,自上回通信算起堯掌門估計已回到門派,他便當機立斷將各處發現、失蹤的分佈及此處的陣法詳列,以加急的傳書術一併傳回了韶芳門。
事畢,梁衡序輕吸一口氣,朝陽斜散進林間,兩人近一夜未眠,同樣的也沒有進食。他看著姜旭芳一身單薄沾上夜露,遲來的感到有些抱歉,竟也忘了讓人回客棧歇息。
梁衡序將雲灰色的披風從乾坤袋取出給人,一面拔刀準備御劍返程:「走吧,先回客棧,路途給你買些吃的。」
姜旭芳沒客氣,接過披風披起,下襬幾乎掃到地。踩上刀身時,朝陽自葉間探出,照得他瞇起眼,以手掩去。
待抵達落腳的小鎮,街上已熙來攘往起來,姜旭芳接過梁衡序遞來的肉包,看著朝氣蓬勃的人潮,只覺黑市的詭譎恍如隔世,眼前一幕反而夢般不真實。
「早上冷,再喝碗粥吧。」梁衡序也沒等人答就直接吩咐了一碗,端著尋了個長椅坐。他同樣看向絡繹人群,這樣的安定光景著實讓提了一夜的緊繃放鬆不少。
身旁小口咀嚼的聲音在片刻拉回注意,他看了人一會,問「這時間你該睏了?吃完就回去歇著吧。」
姜旭芳搖搖頭,模糊道:「還不睏。該是你累吧?你應當不習慣整夜睜眼。」
過往的委派也不是次次都有好覺睡,梁衡序搖頭,此刻比起勞累,思緒繁雜更多。「不睏。」
姜旭芳應了聲,繼續吃著包子,靜靜看著往來的人們,少頃問:「嚇到了?」
這話倒有幾分長輩的模樣。梁衡序挑起眉看了會人,這才回應:「也不那麼膽小,就是想⋯要把人命往身上背,很沉。」
「還能感覺到重量,是好事。」姜旭芳透過帷帽邊緣看了眼梁衡序,勾起抹微小的笑,又將視線投向街道,「但也不必全背,你沒欠他們什麼,沒義務這麼做。」
「我明白事在盡心,但有那麼點機會能救幾條命⋯」梁衡序低頭看向自己佈滿刀繭的掌與熱食,要是這些能再早一點,過往分著吃一顆肉包的流寇夥伴,或許命途便能轉往別處。
自己的義父或許也是。
「許是有些移情了,幼時待的流寇窩以仁義為首,收了許多流民,對當時的我來說也算個家。」梁衡序回想過往的鬧騰生活,笑出了一點痞氣,他朝姜旭芳道:「對了,初回到杏花村,我用的名字是當時的義父的。」
姜旭芳眨眨眼:「梁春山?」
梁衡序又揚起眉,想必記得清楚當時姜旭芳是以什麼口氣喊這個名的。姜旭芳忍不住笑一聲,道:「以後還是別在酒樓拿義父的名當化名了。」
這話得了個吃癟臉,初訪沒幹壞事,後來的事說不準,他在心裡對在天之靈道了個歉。
姜旭芳手中的包子剩下一半,梁衡序已經吃完他的了,正喝著那碗粥。
「以仁義為首的流寇⋯⋯嗎。」姜旭芳道:「非常時期,要維持仁義二字可不容易。先不說領頭的本身所想,要壓得住底下人亦非易事。」
「確實,說也奇怪,我爹那一身書卷氣,小時候我怎麼就也沒覺得跟旁邊的大老粗混在一塊有什麼不對。」梁衡序啖著粥回想,將那在蠻荒地野宿的光景與韶芳門比對,在肉粥鹹香裡得出結論:「大概是他做人誠心吧。」
這樣的結論似乎逗樂姜旭芳,他以手背掩去幾聲斷續的淺笑,才道:「你能這麼想,代表那流寇窩真有幾分溫情在。難道你那書卷氣的義父就是流寇之首了?」
「確實是。」梁衡序不明白方才的話有什麼趣處,但換得銀鈴,還是讓躲在碗後的靛藍多看了幾眼笑聲主人。「我義父翻的不只詩書,閱覽的兵書也不少,懂的埋伏擅長取巧,行搶也幾乎不傷人。」
梁衡序頓了下,想自己說的樂,分明這也不是什麼值得讚許的事。「呃⋯總之都是些流寇的生活方式,大概就這樣。」
「能在這樣的環境盡力守護本心,已是不易。若如衡序所說,以你義父的才學,為國效力都不是問題。」
姜旭芳對流寇並無批判,亦沒打算問對方的義父後來如何,總歸梁衡序不在匪窩,梁春山要不是金盆洗手,就是被抄掉了——以世道看,十之八九是後者。
「粥你吃吧,我差不多了。」姜旭芳抵住遞過來的半碗粥,接著道:「聽得出來,你很崇拜你義父。」
「說崇拜⋯」梁衡序仰起頭望向遠山,順便把剩下的粥給喝乾。「他是個很好的人。」
姜還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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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旭芳亦將最後一口肉包放嘴中,待嚥下,才道:「你也是個好人。」
跟我不同。
梁衡序望了過來,兩人對視了一瞬,姜旭芳便起身放下帷幕,拍拍外衫的塵屑,道:「衡序累了就先回客棧吧。我去走走。」
梁衡序沒多說什麼,把飯碗還給粥鋪,拎了刀跟上,姜旭芳見著回頭問了句:「還不想睡嗎?」也就得了個否定。
幾個玩耍的小孩嬉笑著跑過去,姜旭芳側過身讓路,視線投向早晨熱鬧的街道。他沒什麼目的,就如所說的只想走走,不知道梁衡序為什麼要跟上,但也隨人去。一陣子後他們經過一個店鋪門口,一名外老人家似乎想替遠在門派的孫子買防護用的外袍,姜旭芳本沒多注意,直到聽聞店家開出的價格時眉一挑,腳步微頓。
對姜旭芳從探查到臆測,放在這人身上的心眼,梁衡序都不好意思說沒有——自己的底牌倒是掀的差不多。
罷了,倒也不是想換些什麼。「怎麼了。」想入神了,梁衡序又走了三步才注意到姜旭芳停在攤前瞧著,退回來問「你缺外袍?」
姜旭芳搖頭,聽著那老人家表示囊中羞澀,但外袍的暗紋又是孫子喜歡的樣式,經過商家一番天花亂墜說著這袍子防禦能力多好,老人家幾乎要咬牙掏錢時,姜旭芳突然輕飄飄道:「樣子挺別緻的。」
待攤主和老者轉頭,他報了個數,然後說:「但袍子的能力也很重要。您有證明嗎?」
店主本身是有一點修為的,感知不到姜旭芳身上任何靈力痕跡,便判斷又是個來湊熱鬧的一般人,想著這正是再哄抬價格的機會,又將袍子天花亂墜誇了一番,末了還補了一句「只剩一件,要買得快」。
老者見有程咬金,本要立刻買斷,就聞姜旭芳又道:「衡序,你怎麼看?真如店主說的那般神奇嗎?」
梁衡序在買賣上沒姜旭芳機靈,隱著靈力跟著聽了會,也知道這有些虛誇了。
「紋樣別不別緻見仁見智,但功用⋯一般吧。」他彈指弄了道小小的雷,就問「你說這袍子能什麼都能擋,那能試試?」
店主可沒料到戴帷帽的跟這兇狠樣的人是一夥,嘴巴開合了下,才表示測試沒問題,但不好太強力,以免波及其他商品和街道云云。姜旭芳知道這話時則在嚇唬老人家,利用一般人的懼怕反過來喝止,他笑吟吟接過外袍,無視這點話術,朝梁衡序道:「穿身上的,得小心測試。相信你能拿捏。」
「小手段,連衣裳都傷不著。」那束雷光在梁衡序的指尖上閃爍,伴隨著一個朗笑:「不過既是護身的外袍,還勞店主您穿上,這試驗才有公信。」
那跟地痞流氓似的笑如同施壓,而不到半刻鐘,喧鬧的市集裡多了聲哀鳴。
梁衡序收了術法,就挑挑眉:「還什麼都能擋呢。我這雷都燒不著皮肉就能讓您唉成這樣。」
老者不懂招式的門道,但也知道自己這是被忽悠了,憤而甩袖離席。姜旭芳看向鐵青著臉的店主,和煦道:「您店鋪是否有推薦的商品?給這位用的。」
店主本因著被砸場而生意告吹的事氣著,聽到姜旭芳這麼一說時愣住了,確定沒聽錯,才有些遲疑地推薦了幾樣。
姜旭芳側頭問:「衡序,這幾樣有用的上的嗎?自己用或是送人,都可以。」
這回換梁衡序愣住了,彼此間的交情什麼時候好到能讓姜旭芳給自己贈禮了?靛藍遲疑的在身旁人與眼前東西間巡視,最後指了指一對護臂。「這不錯?」
姜旭芳點頭,朝店主道:「這有什麼功用?多少?」
店主報了個價,順道解釋了一番,這回說詞樸實的多。
「聽著不錯。」姜旭芳語氣帶笑,跟著報了個價。
店主忍不住驚呼出聲:「這是對砍啊!」
「六折罷了,不到對砍。」姜旭芳道:「方才畢竟是電到您了,這個護腕,外加那件外袍,我一併帶走,您意下如何?」
店主看著姜旭芳手比的數字,嘴角抽了抽。
一炷香的時間後,姜旭芳將護腕和袍子一起交到梁衡序手裡,道:「給你了,別客氣。」
梁衡序就這麼看了全程,從掀了紗簾的人眼裡看到一抹得意勁,雲霧裡的人清晰了些,讓他沒由來的感到愉快。「我還真想不透你是想幫那老人家,還是耍著店主當有趣。」
對此,姜旭芳聳聳肩,眼裡擒著抹帶上靈動的笑意,重新放下紗簾。
「姜二當家砍價挺在行的。」梁衡序笑出聲,沒推托這份禮,連酒窩都顯在頰側:「多謝。」
「不必言謝。」姜旭芳將錢袋收回袖內,往前漫步,「老者不會花冤枉錢,你獲得了新外袍和護臂,店主的外袍不至於滯銷,還學了寶貴的一課。誰都不虧。」
「你做這事倒沒拿什麼。」梁衡序問。
「我?」姜旭芳想了想,「買到物超所值的東西,這本身就夠了。」
聞言,梁衡序先是用鼻音應了聲,三兩步就跟上並行:「把砍價當得趣,挺有你的風格。」
即便是絡繹的早市,梁衡序一身高大也十分醒目,他跟在旁,偶爾慢幾步又換邊走,開路般讓姜旭芳一路走得順。
「要說你愛財嘛⋯確實算錢精得很,也是個管帳的二當家,可拿手跟從中得趣是兩回事。」一聲喧鬧勾起兩人注意,梁衡序隔著人潮看了眼不遠處的路歧,又朝身邊人道「我本以為你對什麼都不感興趣,看來也不全然。」
街邊傳來一陣熱烈鼓掌,姜旭芳瞥了眼,說要走走的是他,但沒有特別要靠過去看的意思,確實就像梁衡序說的,似乎對什麼都沒有明顯興趣。
他含笑聽著分析,隨意道:「大概是商家出生,骨子裡的銅臭味去不掉。」
「那、你家⋯」疑問一出梁衡序便重新合嘴,鑼鼓的聲響正好減緩了片刻沈默,若如姜旭芳所言自己原先為商家孩子,那鐵定是有什麼緣由才會上街頭討生活,最後成如今的模樣。四目在看客之間相望,梁衡序最後選擇表示誠摯:「你願聊,我就願聽。」
梁衡序停下腳步了,姜旭芳跟著停,目光移回路岐的表演上。
姜旭芳沒對任何人說過自己的背景,就算在酒樓,被問起為何算盤打得這樣好時,也只表示遇過好老師罷了。他能與朝夕相處的丫鬟和姑娘們談笑風生,也能與客人深談對方內心的脆弱,但從不明著提自己的過往;除了不能觸碰的部分,其餘的太久遠,遠得像做過的一場夢,不提也罷。
「很普通的,怕你聽了無聊。」姜旭芳看著路岐抛起三顆蹴鞠雜耍,須臾側首,透過帷幕迎上梁衡序望過來的視線。
「⋯⋯要不,說個有趣的吧。」姜旭芳緩緩道:「我還小時,父親曾贈與我兄長一個白玉算盤,他非常喜歡。後來被我發現了,我說我也想要一個,鬧騰了一會,父親便提議讓我們比賽算帳本,誰先算完,誰就能保留那白玉算盤。當時真是用盡全力去算,紙張翻得一個響啊⋯⋯最後我早了兄長一步算好,交出帳本。」
「結論卻是我輸了。」
姜旭芳看了眼梁衡序,輕巧道:「父親將其中兩頁糊了起來,我顧著想翻到最後一頁,我兄長卻發現了,所以他才是完整將帳本算完的那個人。」
這與梁衡序預想的不同,他以為會被忽悠掉觸及過往的部分——確實,姜旭芳一點都沒有解釋這故事裡頭的日子、孩兒翻書的手臂,究竟都是怎麼丟失的。
但相較下也說了夠多,好比小時候的姜旭芳是好勝的,會有想要的東西,也擁有兄長嚴父,還有個家。梁衡序仍然理解不多,但至少知道這家人的故事不會是好收尾,也不知怎麼問才能避開傷心事,或許怎麼說都會換得這人的那抹淡笑。
那笑臉初見時只覺得好看,如今感到複雜的多。「那⋯玉算盤還是歸你哥哥了?」他思來想去,只好擇了不要緊的問。
姜旭芳有些出神地看著眼花撩亂的把戲上演,喧鬧感似乎沖淡了翻起往事的突兀,就像路岐的表演,不過是讓人提起一點興致的節目之一,結束了,也就準備迎來散場。
「自然。哥哥也沒說不讓碰,只是我不肯正面要。」姜旭芳頓了頓,不像思索,而像陷入思緒,喃喃道:「後來還是被我弄丟了。」
陳年往事的重量藏在簾幕之後,梁衡序看不見這是否將人弄得難受,下意識伸手去撈開紗簾,對視一瞬出神的翠綠,眨眼間又如尋常。
突兀的指頭搓了下,改收到身後:「你小時候也挺倔強的,不過展露能耐的模樣如今倒還在。」
帷幕再次掩蓋姜旭芳的面龐前,梁衡序瞧見細眉輕輕一挑。
「倔強的部分嗎?」姜旭芳道:「新奇,你是第一個這麼說的。」
「不全然?我覺著要強也不是只在得到東西上,對自己的能耐明白幾分,才知如何去對事。」梁衡序沒再看向前頭的熱鬧,估計現在回頭都不知道演了些什麼,身邊的這人就夠他好奇了。「至少我聽來是這樣想的,不知旁人是什麼想法。」
姜旭芳仍注視著眼前表演,比起出於興趣,更像是從對話中半抽離的姿態。
「旁人⋯⋯」姜旭芳笑了笑,「這種話題沒必要,也不會出現在酒樓裡。裡頭的人面對的是二當家,不是姜二。」
「是了,在酒樓聊不上,那兒處處是假話⋯」梁衡序迎著這份悠悠,眉角一動,這話似在說,這人跟自己聊的都是些旁人不會聽見的?
「那我對的是姜旭芳,這些話我就都當真了。」那張臉又掛起上揚嘴角:「下回若有想要什麼,也別藏著,大可以說。」
路岐的表演結束了,在喧鬧的鼓掌聲中,姜旭芳轉頭,看向梁衡序因笑意而冒出的酒窩,不禁跟著微微一笑。
「衡序在門派裡,人緣肯定不錯吧。」姜旭芳突然道。
這不是第一次被拐著彎誇,一回彆扭,第二次時就沒那麼不自在了,梁衡序厚著臉皮挑起眉,笑道「我誠心待人呢。」
「感受得到。」姜旭芳調侃:「也難怪不適合套消息。」
被反將一軍的臉抽了下,梁衡序搔搔後頸:「看來欠遊歷的是這點。」
一處人潮散了,兩人繼續向前走,聞見吆喝聲伴隨下注叫囂,遠遠便能臆測出是什麼樣的場合。梁衡序不好賭,但旁觀著還是挺有趣的,便慢下腳步,順道隨口問:「你擅長賭骰嗎嗎?」
「擅長不敢當,但知道一點技巧。」姜旭芳掀起帷幕一角,好看清碗裡骰子的細節,「數字可以推算機率,進而提高猜中的可能性,但其中還是有點運氣成分在⋯⋯哎呀,押錯了。」
話音落下,坐在矮凳上的男子下好離手,結果出來——果真沒中。
姜旭芳側頭問:「衡序對這有興趣?」
「就是看看熱鬧的程度。」梁衡序同樣側過視線,抬起一邊眉「錢財當用在更合適的地方,說來我爹也禁止我玩賭,小時候湊在邊上看,還被書拍過腦門。」
「你爹的教育倒比一些名門還嚴謹。」姜旭芳又看了一會,朝人一笑:「試試?」
「這是要拿我當劍使了?」話裡一半調侃、一半遲疑,但梁衡序仍然在前一席翻盤後要了個位置坐,靛藍向後飄去,悄聲問「賭大還賭小?」
「小賭怡情,但靠賭還債也是個法子。」姜旭芳彎腰,在梁衡序耳邊回:「梁公子,賭大吧。」
繾綣的喊法讓梁衡序忍不住揉了一把耳朵,接著若無其事的朝前放上賭金,道:「賭大。」
說是賭大,初期還是採稍微保守的策略,待押注幾輪,手氣熱了,四周看客也越來越多。姜旭芳半彎腰在梁衡序身後,偶爾提供點意見,沒想到真連贏幾次,搞得當莊家的老者吹鬍子瞪眼。
「好,年輕人手氣不錯!」老者整理了下桌子,再次把木頭器皿放桌上,搖了搖,三顆骰子在裡頭叮噹作響。
一切乍看差不多,兩人接著卻一連輸了幾局。這遊戲本就牽扯運氣,可以解釋成到頭,姜旭芳卻覺得不大對勁,顯然梁衡序也注意到了,側頭看了過來。
姜旭芳貼耳悄聲道:「骰子大概被調包了,搖動手法不一樣。」
實際上本就是玩個得趣,這一輪輸一輪贏的,不虧不賺,梁衡序聳聳肩,反問道「要抓包嗎?」
聞言,姜旭芳輕笑一聲。
「不是問我想要什麼嗎?」他氣聲道:「誰不喜歡贏。」
語畢,姜旭芳朝莊家道:「下一局,圍骰。」
眾人聞言一片譁然,要知道這可是賠率最高的,這種時候押,無疑是狗急跳牆之舉。
老者如捉到肥羊,眼角皺摺藏不住,道「好志氣。下好離手!」
骰聲清脆,鼓譟響起,梁衡序面上仍是那桀驁不馴,而當骰鐘立定,一瞬全場皆是叫「開!」的喧鬧,絲線般的術法定住了骰,眾目睽睽下,只見木製骰面裂成兩半,露出半截磁石,在那之後——始作俑者拿了自己的一份錢溜了,畢竟原處已成討公道的事。
「看來晚飯能吃好些。」梁衡序拋了下沈甸甸的荷包,轉手便交給姜旭芳。
梁衡序拿的份額是莊家開始耍老千,導致他們連輸幾場前賺的量。確實是應得的份,但姜旭芳不免有些可惜:「這麼快就揭穿啊⋯⋯也罷。」
他迎向梁衡序詢問的視線,才補充:「都能揭開骰子內部了,何不乾脆用靈力操控骰子,開出想要的數字?再揭穿也不遲。」
這讓梁衡序有些啼笑皆非,反問:「⋯這不就是輪我們耍老千嗎。」
姜旭芳無辜道:「他先開始的。沒這一齣,指不定圍骰真能中,不是嗎?趁機敲打一番罷了。」
說著,姜旭芳掀起簾子,綠眸裡盛著笑意:「對正人君子來說,太投機了?」
就這人最會講理,而自己怎麼都虧。梁衡序總覺得這笑臉又不一樣了,多點調侃的時候便少了虛偽,他沒轍,但並不討厭。
「都給你說。」他拋出老話一句,在意識到也在那夜肆意前說過時,趕緊將注意轉移去旁處。
帷幕放下前,一聲笑溜了出來,姜旭芳勾著嘴角,將錢包妥妥收進袖裡暗袋時,這時注意到指頭上不知何時沾到的污漬。他想起這段時間唯一有觸碰他物時在哪,笑容淡了些,看向梁衡序寬厚的背影時,照在身上的陽光似乎失了些溫度。
「怎麼了?」梁衡序回頭問。
「⋯⋯沒事。」姜旭芳斂下眼神,淺聲道:「回客棧吧。」
而當晚霞將天色染紅,捎來答覆的術法落至掌心,在晨曦前發出的訊息得了自家掌門回復,梁衡序捉緊紙鳥從床榻上翻起,快步往姜旭芳的的房門位置走去。
如所料想,這樣的重大事件非同小可,堯晏溫召集了當年共同討伐組織的成員,密網布下,幾處同樣可疑的據點亦浮出水面,如此,行動便從探查變為營救。
梁衡序看向姜旭芳,不知是不是因為疲憊,對方看著更清瘦了點。前路危險,若是僅是出於在意,或許也該止於此。「我酉時出發,你…」
「一塊去吧。」姜旭芳平靜道:「半途而廢不是我的風格。」
眼前的雙綠眸藏了太多事,共處的越深,梁衡序就越有這人是要把自己賠上去般的感受。他停頓良久,道「這件事你不僅是好奇那麼簡單。」
當那雙出神望回來,梁衡序仍如平常那樣撇了下嘴:「你不講,我也不會逼你。反正只要是站在同一路的幫把手,都是好事。」他把夾在臂膀下的披肩遞出去,片刻又乾脆抖開那片銀灰色給姜旭芳繫緊。
「你的鐵扇看著管用,有事當跑就跑,自保最好。若好⋯那就走吧。」
暖意被不管不顧罩上,裹住周身的是陌生又熟悉的樸實味道。因著斷手,姜旭芳素日不缺殷勤服務的人,實際上大多事他都能自己來,不過也任由有所求的好意傾倒身上,給予對方希望見到的一顰一笑。
但梁衡序不同。他的善意是信手拈來的,沒有多想,不為目的,出於最純粹的關心,本能性的待好,因此姜旭芳什麼都不用給,只管接受就行——他輕抓披風,總覺得布料有些燙人,少頃指頭鬆開,改搭上插在腰封的冰涼鐵扇。
「無需掛心,我會看著辦。」姜旭芳笑了笑,「走吧。」
姜還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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