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邊放著一青剛剛買回來的慰問飲料，凝結的水珠從鋁罐邊緣滑落，他看著潔白的紙張留下污漬般的墨點。

「它是要你由氣體體積來運算……」

一青在計算紙上寫寫畫畫，講解他已經說過五六遍的題型，這張考卷正好是化學計量的單元，最後求出答案。

「就是這樣！你聽懂了嗎？」

少年微微低著頭、直盯著算式，又偶爾撓撓半邊頭髮，在他眼前的所有裡頭，只有一青的指頭算得上清晰。

「這邊，是指體積嗎？」他用手指著算式中的一部分，語氣有些不確定。
從掩住視線的瀏海縫隙中，駿馬看向自己的好友，想用對方的眼神確認自己的答案

「錯了，是這部分。」一青的眼中沒有任何不滿，他很單純的做了糾正，將駿馬的手移到正確的位置，他的手指很冷。

教室內被沙沙的書寫聲充滿，一枝筆顯得有些單薄，一青頓了頓並猶豫的詢問：

「老師還在為難你嗎？」

「為難什麼的，沒有這種事，」
少年傻傻地笑了笑，如往常一般真誠，他是認真的，打從心底認同那位教師為自己所作的評語；況且，以他的成績來說，留校輔導哪裡不名正言順，只是不曾有人真留他下來。

「只要一青沒有被老師欺負就好。」
當少年得知自己得參加教育處罰時，他第一時間想起之前的事，心想：要是一青也被留校輔導的話該怎麼辦。

所以，當他打開教室門板發現受罰的人只有他一人的時候，他真的鬆了一口氣：好在只有他一個人。就算一青最後還是主動陪他留了下來。但那是不同的感覺，是太好了的可喜。

一青眨了眨眼睛，在他看來，神原駿馬才是一直被老師欺負的那個人，現在反過來被安慰，受到關心的感覺是很好，但也讓他輕微語塞，不知道該怎麼接話。

「他在課堂那樣算不上欺負我、」一青答得出問題，所以沒有被刻薄的刁難，駿馬可就不一樣了，到今天還被留校察看。

「我也沒事，但你的打工怎麼辦？」

他盯著那張傻乎乎的笑臉，有些擔憂。

一青的擔憂深中肯綮，少年在短暫的一瞬垂下眼簾，看來連他自己亦明白問題：缺席、遲到，因明日的不安出了錯，挨罵、解雇，如此如此惡性循環。儘管駿馬沒有提起，但他在課堂上漫不經心的程度同樣比往常高了許多。

「可是、之前一青和老師的對話、不像是沒事啊。」

可是，少年還是選擇了擔憂對方的事，他抬起頭，直視對方。就算那天他根本沒聽到什麼；他會擋在兩人之間，將一青護在他身後，純粹是因為他本能地感覺一青受到欺負。

或許他還有某個部分、連他自己都未意識到的部分——不認同那名教師。少年沒有多想。

「老師他……」一青回憶起那天，他質問魅月老師，為什麼總是對駿馬冷嘲熱諷，結果被輕蔑的擋回來，根本沒造成傷害。

某種程度上，會造成駿馬留校，他可能也有責任……一青想到這裡，又搖搖頭，根本就是老師的問題，他不需要自責。

「老師說了一些不好聽的話，但真的沒事。」才怪，根本不止於難聽。

「我很擔心你，駿馬。」

要是沒有那場爭執，或許駿馬不會被留校，一青又氣憤起來，與大部分討厭老師的學生相同開始說起不太惡毒的壞話。

從對方的口中，連壞話也變得可愛了起來。他咯咯笑出聲，許是因為好友的這副模樣少見。
他說：「一青這麼關心我，我好高興。」

他聽著駿馬的笑聲，又忍不住繼續罵了幾句：「那傢伙就是個反社會人格吧！」

「沒血沒淚的化石。」

一青甚至學了平時上課出現的語句，他站起身，手中拿著筆充當教鞭，「假如你還存有羞恥心就該自己離開，學不了知識還在這浪費大家時間，趕緊坐下……」

教室裡傳來學生的嬉笑，這間教室理應只有一名學生，魅月敲敲門隨後打開——家教賦予他敲門的禮儀，個性促使他以此做為來人的宣告，他的出現已經足夠尊重，不需要學生的認可——他打斷裡面的喧鬧，看見駿馬和一青圍著一張桌子，一個坐一個站，來不及收斂的表情凝結在他們臉上。

「一青同學，我沒有叫你留下。」魅月說完看向駿馬，聲音依舊冷落，「駿馬同學，不學無術已經不足以形容你這樣的人，我以為你能明白自己對同學來說有多累贅，沒想到你的理解能力比我以為的還要落後。」

魅月走向他們，目光從人移向桌，檢視他們在做什麼。

他站起身來，幾乎要把桌椅給推翻倒地。凝結在臉上的表情變了種顏色，包含著害怕、蘊含著敵意，卻還是丟失不了幾分稚嫩。他擋在一青身前，又一次的，不讓來人能更靠近。

「我、一青同學不是累贅——」我對一青同學不是累贅。他想這麼說。

鸚鵡學舌戛然而止，饒是一青也嚇了一跳，好在駿馬比他更先反應過來。

「罰駿馬留下跟叫我留下有什麼差別。」他站在駿馬後面，兩名少年像對抗惡勢力一樣虛張聲勢。

「何況他才不是累贅，充滿缺點的人才看不到別人的優點，身為師長不進行指導，反倒數落學生，您這不是怠忽職守嗎？」

他其實更想說魅月老師是有缺陷的人。

駿馬的表情很少見，至少魅月已經習慣他用傻笑、抓頭髮的動作應付一切問題，然而他並不重要，被擋住的桌子露出一角，翻倒的飲料將試卷和冊子染髒，泡爛的紙上有幾道公式和意義不明的書寫痕跡，具體寫著什麼無法辨識，魅月抬眸對上一青，不經意發出輕蔑的嗤聲。

「一青同學，自我意識過剩的問題我無法幫你解決，但你不是學到了嗎？『假如你還存有羞恥心就該自己離開，學不了知識還在這浪費大家時間』，你知道卻無法遵守。」

魅月看向駿馬，又將視線擺回一青身上。

「如果念書對學生來說是一種懲罰，我實在想不出教導的理由，為人師表因材施教，與其浪費時間在連自習都做不好的人身上，教導更有上進心的學生才是我該做的，」魅月盯著駿馬，總算用正眼看他這道障礙，「你不想待我也留不住，不要把我當你失敗的藉口。」

「請、老師不要對一青說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哪樣的話？他心裡的感受一如他的話語，總是模模糊糊的讓人看不清，愚鈍的少年沒法找到比這以上更精確的詞，他視線微微朝上，偶時在那凌厲的目光前游移，卻又很快重振旗鼓。

他現在要保護一青
無論老師對自己說些什麼，他都不在乎。
因為他早就失敗了，理由不曾是他人。他僅想要用那剩下來的失敗，替親愛的人做些好事。

十幾歲的少年在這連珠炮般的話語間找不出反駁的機會，飲料甜膩的氣息在空氣間漫開，一青氣得全身發抖。

「自我意識過剩的是老師吧。把駿馬留下卻不教導，未盡教師的責任就自顧自地說別人失敗，難道老師就很成功嗎？」

即便駿馬維護他，但一青仍沈不住氣，「一視同仁而不區別對待，選擇適合每個學生的教導方式，您把自習變成了懲罰，再來指責駿馬什麼都做不好，這才是錯的！」一青揪緊左手的布料，眼神沒有偏移的，對於輕蔑做出直接的反抗。

在魅月眼中一青是大喊「不公平」而無理取鬧的孩子，都說未成年是最麻煩的，只知道叛逆卻沒有發育完全的腦袋，他怎麼會想過來看？果然是浪費時間。

「和我爭論並不能改變現實，你想改變應該把心用在學業上。」

魅月是看著一青說的，說到最後卻把目光轉向駿馬，他已經懶得浪費口水，但行動卻明確表達沒說出口的不屑，駿馬留校他也得留下，他犧牲自己的時間就為了讓好學生遠離墮落的學生，現在看來他們都不值得教育。

「把教室整理好在走。」

魅月說完不管他們直接轉身離開，他不會在留下。

他鬆了一口氣，呼一聲，但並不感到安然，他垂著頭看向地板，僅徒有無力。
他看翻倒的飲料滴滴答答在地板上留下痕跡，有那麼不過半晌的瞬間，感覺世界天旋地轉。

滴滴、答答（如馬蹄的聲音）

「一青……」
他的嘴率先開口了，在經過自己的同意之前

「你還好嗎？」
他回過頭，不太確定自己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

「……我、」他不太好，就像加入過多溶質的飽和液體，無法消化的物質沉澱在那，卻又無計可施，他一定要給那個爛人教師好看。

「我很好喔。」他笑了笑說道，「我們拿拖把跟抹布過來收拾吧，幸好不是課本被弄髒，你可以看我的習題冊。」看著暈染開的字跡，將紙筆與黏膩的飲料分離，水滴聲仍未止歇，他感到徒然無力。

「駿馬，你並不失敗。」一青討厭這完全二元對立的分類和標準。

akiu1125:
一青笑了，所以駿馬也笑了。他沒去思考好友說謊的可能性，或壓根不把那當成可能，只是「嗯，」一聲、少年回應好友的笑。

如果一青說他很好，那肯定是那樣。
「我相信一青說的。」
只有在一青面前，自己肯定不是失敗的。

少年恐怕無法以其他意思理解這句話吧，恐怕他終其一生、僅有在一青面前才能成為駿馬。

「下次我也會保護你。」

「我們約好了喔。」下次你也會保護我。

他相信駿馬完全信任自己，他從不質疑這個事實，他想少年的本質是好的、尚未成功便不能說是失敗，至少那些苦難是一青無法承受的，而駿馬還能笑得出來。

暮落時的晚霞是赤紅色的，兩人收拾好殘局，時候已經不早了。

「駿馬，回家吧。」他朝駿馬伸出手。

「嗯，」他笑著，少年牽起對方的手。

「一起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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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物語 Reference 一併附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