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陰冷的午後。

空氣中混雜著水氣而變得不再輕盈，彷彿每吸入口中都能成為壓著她的重量，令人喘不過氣，回憶中餐館總是映照出暖光、透露著熱鬧的氣息，此時也變黯淡不已，就像失去了溫度、失去了色彩一樣。

礁石夫人的葬禮，舉辦在餐館附近的一塊翠綠的空地，雖是簡單的葬禮卻依舊來了許多人，他們大多是曾經受到礁石夫人幫助或是被養育的孩子們，許多人帶著自己孩子或是妻兒回來見最後的一面。

「謝謝你們的到來。」艾蜜莉在葬禮前方招呼著到來的客人們，她的面容雖有些憔悴，但仍然帶著笑容面對，身為家中最小的孩子，雖然有很多人她都從未見過，但這些人也依舊是自己的家人。

母親生前總喜歡大家熱鬧的聚會，而今日她的離去促使著許多人的回來此地，張羅著事情的艾蜜莉似乎因此有些欣慰，畢竟至少在這一刻她感覺沒有那麼的寂寞。

順明站在入口不遠處，配合艾蜜莉處理葬禮事宜。他的眼眶還有些紅腫，看得出來情緒有些低落，然而身為唯二還住在礁石夫人這兒的孩子，他還是努力打起精神，只盼葬禮的一切順暢。

「......」布蘭妮一如往常不發一語，與妹妹的想法不同，湛藍的雙眼冷淡地凝視著來往的人群......那些她根本不認識的人們。

或許她在查看自己熟悉幾個身影吧。

雖然看似冷靜，但已經哭的紅腫的雙眼早已透露出她的難受，只是呆滯的處理手中的白色玫瑰，而她似乎也心不在焉，玫瑰的堅刺數次割劃著她的雙手，她也依舊茫然著.......

又過了一段時間，只剩稀疏幾人姍姍來遲的時候，順明終於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他的哥哥一身簡約樸素的黑色衣著，神情依舊寡淡的走了進來，和艾蜜莉點點頭後走到了他面前。
「......哥哥。」他原本想要斥責對方怎麼那麼晚來的，也想罵他那過於平靜的狀態，然而所有的話堆積到口中只卻剩下哽咽的呼喚。

順熙看著眼前撇過頭一臉倔強的人，神情複雜。
他的弟弟一項多愁善感，很明顯的不是很懂得應付失去時的痛楚。
他微微環顧四週，從人群中見到了布蘭妮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微微蹙起眉，卻也沒有打算過去搭話，只是伸手拍了拍順明的背，默默的站在旁邊，難得做起哥哥的樣子，陪他消化悲傷。

「......」艾蜜莉笑著點了點頭， 雖然這不是甚麼開心的場合，但是看到哥哥來了她還是挺高興的，畢竟他能成為她身邊兩位家人的支柱。

「姊姊的樣子不太好呢，等等由我去幫忙主祭的部分。」雖然是這是他們前一晚就討論好的內容，但哥哥並不知道，畢竟找理來說應該由布蘭妮來主持，只是很明顯，姐姐現在連接待客人也做不到。

對話的同時，她看見平時也會來到餐館的客人們，也包括某個……不過如何，葬禮得開始了。

「哥、你等等能幫我看著姐姐嗎？我很擔心她呢。」她和順明也都十分難過，但還不至於一蹶不振，而姊姊打擊這麼大的樣子，她可是第一次見到。

「對，哥你去陪姐姐吧。」聽到艾蜜莉的話，順明回過神來，用手背擦了擦眼淚，勉強露出一抹笑。
「葬禮不能出錯，我等等也去幫忙。」也不知道這句話是對誰說的，然而順明似乎已經精神多了。
「嗯。」順熙輕輕地揉了一下順明的頭髮，然後轉身走到布蘭妮身邊，伸手捏住布蘭妮緊握的玫瑰。無數金絲順著玫瑰莖流過，帶走了尖刺。
「去洗把臉。」他說，聲音平淡且溫柔。

她並未馬上反應過來，直到金絲流入視線，她黯淡的目光才緩緩的亮起，眼前是自己無比熟悉的身影。
「......順熙。」她開口說道，但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沒有開口，布蘭妮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沙啞。

「恩......我。」她似乎還想處理剩下要使用的玫瑰，但很快又欲言又止，畢竟她也清楚自己現在的樣子相當沒用。

「走了。」他輕柔的拉起她的手腕，然後陪著她到洗手台去。
順熙清楚自己不是安慰人的料。一如當年親生父母離開的時候一樣，現在的他仍然心情平靜，頂多是整個氛圍帶給他的一點沉悶感......總之，他不覺得這樣的自己能夠說出什麼撫慰心靈的話語，乾脆把一切交給冰涼的水流清洗。

「......」她依舊沉默，但也隨著弟弟腳步，去好好洗了把臉，水柱沖洗在掌心，剛剛刺出的傷口陣陣刺痛著，但甚麼都不會比胸口燜痛更難受了，她捧著清水，讓涼水帶走臉龐上溫熱的淚痕。

似乎能讓她冷靜一些。
「謝謝。」她淡淡地說著，雖然很想感謝對方，但臉上實在擠不出笑容。

他點點頭，抽出一條帕子讓布蘭妮擦臉。
「回去了？」順熙看了一眼手錶，時間似乎差不多了，就等她冷靜下來好正常參加葬禮。

「恩，不能讓他們等呢。」也不能弟弟妹妹等她一個人，他們已經等了夠久了，把臉擦了擦，才重新回到那個沉悶的場合。

葬禮開始了，雖然她們並未有甚麼信仰，但依舊是有場簡單禮儀祭祀的流程，艾蜜莉作為餐館未來的繼承人負責了主祭的位置，而順明則是在一旁幫忙。

她輕輕掃視著身邊，除了家人，包圍著他們的盡是陌生的人群，從遠處她似乎能看見那一頭粉金色的秀髮，但她的眼眶盡是淚水難以看清，也不是那麼的確定。

黑色木紋的棺材被安置在前方的位置，布蘭妮並沒有甚麼心思聽取祭祀的內容，只是愣愣地望著那頭。

一切一切都是那麼不真實。

即使她知道總有一天母親會離去，但也從未想像過，那位，曾經從街口將她帶走、並給予她存在的人，給予她安全長大的地方，那位無比強大的人......從此便永遠的不存在了。

順熙就站在布蘭妮旁邊，淡定的參加儀式。台上的兩人穩重的將儀式進行的很好，四周有著一些細微的哭聲、竊竊私語......而他身邊的人似乎眼眶又溼潤了起來。
他默默的注視了布蘭妮幾秒，然後轉過頭。心中有著些許疑惑需要解答，也不知該不該趁人之危。他對於自己此刻的想法有些鄙夷，索性專注回葬禮。

莊重的部分結束得很快，來到最後道別的環節，每一位來賓都依序拿取桌上白色的玫瑰花，向夫人獻上最後的告白。

不斷哭泣的人、說著敘舊話語的人、帶著悔恨的人、面帶微笑的人、向孩子們介紹夫人故事的人，大家都依序前去，並且放下那屬於他們的那份遺憾。

布蘭妮看似有些害怕，她不敢抬起頭也不敢往前進。
畢竟這與平時回到城市時的道別不同，這一次、這最後的一次，就再也不會有下一次，而這次母親也無法再給予她溫暖的擁抱、溫柔安心的話語、也無法在叮囑著她甚麼......

「嗚......」想到此，斗大的淚珠便再也止不住，她緊緊抓著手上的花朵，緊閉著嘴巴想將這難以承受的感覺嚥下，但依舊無法壓抑住情緒，淚水不斷溢出他的眼眶，她從未像這樣哭泣著，即使曾經差點被殺死或是又是殺死著他人，她也從末如此，此時她就像個無助的孩子般哭泣著。

因為那屬於她的礁石再也不存在了。

順熙終究是沒忍住嘆息了一聲。
他還沒前往送花，只是靜靜地坐著，聽著布蘭妮壓抑的哭聲。幸好他有先把玫瑰刺去乾淨，不然布蘭妮的手大概又要滿滿的血洞了。
「一起去嗎？」過了一陣子，他才輕聲開口。

或許是哭得有些太用力，雙眼已經變得有些刺痛，刺痛感也延至頭部，直到順熙的搭話才抬起了頭。
「恩......」眼淚依舊佔據著她的雙眼，並沒有因為刺痛而停下，但的確，即使她害怕也改變不了現實發生的事情，葬禮必須繼續了。

她輕輕拉起對方手，這似乎就是她的回應，如果是跟著順熙一起，或許自己便能冷靜一些。

他輕輕地回握了布蘭妮的手，兩人一起到了棺前。
礁石夫人就一臉平靜的沉睡在那裡，臉上不見一絲痛苦，就像他記憶中會坐在搖椅上沉睡的面容。
他記得順明說過礁石夫人是睡夢中安詳離去的，她這麼善良的人，走的安穩肯定也是大家希望的吧。
想到這裡，順熙微微垂下眼眸，輕輕地將花放置好。他始終無法將礁石夫人當作母親看待，畢竟他清晰的記得自己的親生父母，儘管他從不去找尋。
礁石夫人從不強迫他接受這一切，他也就只在此時，認真的喊了她一聲媽媽。
媽媽，祝您好眠。感謝您拯救了我和弟弟。

配上內層白色的布料，夫人的遺體平穩地放在棺材其中，她的周遭放置著孩子們的花朵，如同她這一生所做的那一切溫暖，都化作美麗的花瓣，十分適合呢。

布蘭妮努力眨著眼睛，將淚水擠出眼眶，好能看清母親的樣子。

母親的面容相當安穩，彷彿糾纏她多年的那些病痛都不存在了，她安穩的睡著，就像是躺在花田中休息一般，連最後的一刻，布蘭妮都能感受到她的溫柔，不想讓她們擔心的那份溫柔。

「媽......媽。」她勉強的擠出笑容，眼淚從她的臉龐不斷滑落，情緒也從她的嘴中溢出，她不斷說著。

她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母，甚至從來沒有擁有過家人，而這些溫暖全都是夫人帶給她的。
即使她從未是個好孩子、從未向她傾訴自己的過去、從未像個人，夫人也依舊成為了她的母親，她第一個家人，並且好好陪伴著她。

「......謝謝你。」她顫抖的手，輕輕將玫瑰花放在母親的枕邊。

謝謝你在那個晚上，在街口拯救了早已破舊不堪、如屍體般的我。
謝謝你不嫌棄我身上的傷痕，給予了我溫暖輕柔的擁抱。

謝謝你賜予了我『布蘭妮』這個名字，讓我成為了人。

謝謝你成為了我的礁石，我成長茁壯的避風港。

再見了，媽媽。

順熙再次將帕子交給布蘭妮。他輕輕拍撫她的後背，平靜的等待對方宣洩情緒。眼神不自覺地轉向順明的位置。
經過一整串的葬禮流程，順明似乎已經收拾好情緒了，表情雖然依舊悲傷，眼眶中也隱含著閃閃淚珠，不過他看得出來弟弟馬上能夠振作起來了。
這樣就好，他撇開了頭，腦中一閃而過當初被他抱在懷裡聲嘶力竭的嬰孩，至少這一次，那個孩子已經不再需要替代的母愛和更多的安慰了。

她還記得那個晚上，她第一次到礁石的那晚，眼前有著鮮明黃色秀髮的男孩，沒有用著異樣的眼光看她，而是問了能不能幫忙.......對方總是這樣淡然的給予她幫助，如今也是。

她緊緊的抓緊手帕，把被淚水佔據的臉埋入其中，過了好一會，顫抖的身體才回歸平穩。

「.......謝謝。」她再次說道，謝謝對方今天陪著自己。

「沒事。」他仍舊是淡泊的反應，只是又拍了對方兩下，然後帶著她一同回到旁邊的位置坐下。
「我今天會留下來。」畢竟是和家裡的兩位比較熟的人，他打算留下來幫忙已經奔波一段時間的兩人一點忙，至少讓他們能夠好好睡一覺。

布蘭妮看起來有些驚訝，睜大了哭腫的眼睛，但對方能留下當然是好，她只是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

葬禮來到了最後。

艾蜜莉身穿著漆黑的裙子，與平時穿的款式很不同，給人的氣質也不太一樣。

她手捧著一張老相片，相片中的女子有著一頭鮮豔的紅髮，臉上洋溢著甜美的笑容，似乎是礁石夫人年輕的模樣。

「謝謝大家今天到來，雖然大家的心情肯定都很沉重，但各位今天能夠回來看媽媽，我相信媽媽她肯定是很開心，而她一生中也總希望自己能讓所有人都獲得幸福，所以還請大家別為媽媽擔憂，帶著笑容回去就足夠了。」艾蜜莉最後結語道，有著一頭紅色秀髮的她，彷彿就像是他們母親年輕的模樣。

依照母親的遺囑，最終，他們之中最小的孩子艾蜜莉繼承了礁石餐館。

來到人們也逐漸散去，有些人在棺材前說了些話便離去，有些人回到小時候成長的餐館中，而布蘭妮也終於打一些精神，與家人收拾著剩下的物品。

最後棺材闔上了，大家將最後的花朵放在棺材周圍，葬禮結束了。

⋯⋯

在人們已然離去的會場角落，那抹自始至終都沒有出過一絲聲響的身影才終是邁出了自己的腳步。

亮麗的彷彿是剛拆封的皮鞋踏過略微潮濕的草皮，落下的褐黃色枯葉緊依著他整潔的襯衫領口，讓一直格格不入的那人這才有了些許的融入感。

一⋯


下次來、奶奶再準備一些好吃的給你。


兩⋯


⋯⋯嗯。

三步⋯⋯


下次見。

身著夜色喪服的青年站在了緊閉的棺木旁，不似其他的孩子那般悲傷、哽咽，他始終如一的面無表情，毫不動容，就像是以往的那般——


不在乎

⋯⋯



⋯⋯？

纖長的手指似乎正試圖在外套內翻找著什麼，不熟悉的衣料讓他的動作有著明顯的遲鈍與笨拙，但始終沒有停下自己的動作，直至找到那件物品。


他垂下眼簾，伸手輕輕撫過沒有溫度的棺木，將手中的物品放在了上頭。



而後便徑直地轉過了身離去，頭也不回。

「晚安。」


青年最終是這麼說道的。

⋯⋯



⋯

..





.

在他遠去的背影下，一抹 莓藍色 倚在皓白而純潔的送喪花旁，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