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手機起身進入廁間,並打算在日出前去一趟公共浴室,然而待他走出廁間時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一隻手抓著襯衫的前襟,在昏暗的光線中陷入沉思。
「…………To(二),」他碎念一句:「不是一件事。」
伊桑在床鋪上側身陷入睡夢中,只是微微皺著眉頭,納薩尼爾思慮再三,還是把熟睡中的伊桑給叫醒。
「伊桑,」他拍拍被子:「醒醒。」
「唔……啊、怎麼了。」伊桑才睡下沒多久,他總覺得不太舒服,因為不能清洗,平時打理好的長髮也亂糟糟的。
他聽到納薩尼爾的叫喚時被嚇了一跳,只不過沒表現出來,很快便清醒並試圖釐清現況,「出現什麼異常了嗎?」
發燒或身體無力都是很可能出現的情況,他從床上坐起,借油燈的薄光看著納薩尼爾有些迷茫的表情。
「…………我覺得,它有點竄改意識的嫌疑,」納薩尼爾頭一次不知如何描述,他張著嘴呆愣片刻,才一股腦將所有資訊全盤倒出:「完成指令中的動作除了獲得卡牌碎片外,或許也會產生副作用——簡而言之我身上有假性懷孕的症狀。」
「所以我現在胸口有點痛,然後有噁心的症狀。」
他坐回床上,在昏暗的燈光中描述,也不顧伊桑是否還完全清醒,因為他已經驚訝到喪失了交際上的判斷能力:「雖然我知道也可能是其他的病症,但好歹生物課上我還是很認真的。」
伊桑能夠迅速理解這些資訊,儘管情況怪異且荒誕,相較於反應速度,他的接受能力反倒差上不少,他按著開始隱隱作用的頭,真心實意地罵了一句:「該死。」
「克勞森,之後的任務我們都要考慮最壞的情況。」肉體會先死去還是意識會先瘋掉呢?伊桑甚至感覺自己無法再次入睡,他藏不住的焦急,卻並非毫無章法。
「你有腹脹的情況嗎?有哪裡會痛?」他頓了一下,毫不修飾語言地說:「有任何情況都要說出來,我非常擔心你,克勞森。」即使聽起來直白到有些輕浮。
「我同意考慮最壞的情況,不過伊桑,」即使無法清晰的看見彼此的一舉一動,納薩尼爾也能感受到對方升起的焦灼感,他沒有猶豫的直接伸出雙手,輕拍在伊桑的臉頰上:「除了我剛才說的兩個症狀外,我都沒事。」
「不要太擔心,我會好好判斷狀況,然後告知你。」不過是經過篩選杜撰過的,他選擇隱瞞部分實情避免過多影響彼此的情緒,納薩尼爾也無從知曉這樣是否正確,但他選擇如此。
實際上納薩尼爾痛到像是肋骨斷裂,但他仔細確認過骨頭並無受損,反胃症狀也因為已經吐過一回,現在倒沒有多嚴重。
「……你是在學某個主廚嗎?」他感覺自己像某個三明治,還是不太聰明的那種,伊桑的掌心覆在納薩尼爾的手上,卻沒有強硬地分開,而是停留在上面。
「克勞森,疼痛是隱瞞不住的。」他感覺到顫抖,還有拖沓的、不似平常明亮的語調,都能察覺並不是輕描淡寫的那樣。
「我只能幫你轉移注意力,你想談談嗎?」他這才拉起對方的手,並讓納薩尼爾坐在他們唯一乾淨的床上。
「…………別那麼溫柔,伊桑。」他在被點破後只是嘆了口氣,順著牽引坐下,他能夠讚揚別人的善意,但並不喜歡那樣柔軟的關懷落在自己身上:「我會覺得有點難受。」
疼痛一陣陣的擊打在胸口,他靜靜的握住伊桑的手,在心臟的撞擊聲中斟酌著開口:「我舉個例子好了,伊桑,如果今天你是醫生,你的病患選擇了一個醫療方案——一個治療率不高的方案,而最終他死亡了。」
「你的整個手術過程都沒有失誤,只是他自己的身體無法撐過術後的恢復,而在先前你們也評估過,病患也堅持要進行療程。」
「也許你會感到愧疚,」他收緊力道,很快又鬆開,將手抽離。他的手心出了一層薄汗,喉嚨裡也乾澀得發苦,但他依然堅持說完:「但綜觀而言,那是他的選擇。」
「他相信他的選擇,所以承擔風險與後果。」
油燈的燭火跳動,納薩尼爾沒有看清任何事物,他並沒有將視線特意聚焦在何處:「而我也是。」
伊桑耐心地等納薩尼爾說完,他沒有打斷,也知道對方是那個更需要抒發的人,他認為其承擔了更多的責任。
「為什麼你會認為這是溫柔?」他問,大家總是把善良、溫柔,乃至正義掛在嘴邊,覺得某人擁有聖人的品德,伊桑對此嗤之以鼻,「我並不溫柔,而我的愧疚也是合理的,如果我主持了那場手術,我不能確定我沒有任何疏失,因為——」
「他死了,而我一定有責任。我們共同負擔了他的病症,我卻沒有受到懲罰。」
「這是一件很弔詭的事情,除了責怪自己外,我別無他法。」他只是對於納薩尼爾假設的情況進行敘述,眼神沒有偏移,伊桑非常認真地敘述著,不在乎是否看得清晰,「至於你,克勞森,選擇承擔我逃避的責任,那我的關心是理所當然的。」
他們的目標是一致的,那便是釐清真相及活著出去,但優先選項卻有重大差異。
「更何況在我眼裡,你是我的朋友。你的存活要比任何事都更重要。」他知道納薩尼爾可能會為了探尋真實而死去。
「因為大部分人辦不到,」他低低的笑了起來,避開光線將自己的表情照亮,回答伊桑的疑問:「當一個人的行為與理念置於底線之上,人們就會讚美他。」
「法律、道德,社會共識潛規則,只要超越於那之上,就是溫柔與正直的加冕。」
「無關你怎麼認為,伊桑。」納薩尼爾無比討厭這個話題,但不可否認的是他也是社會隨波逐流的一員,於是他不再說話,沉默片刻後才再次出聲。
「來約法三章吧,伊桑,」他又開始反胃,不知道是心理的還是生理的,但納薩尼爾抬起眼,認真的回望著伊桑朦朧的面孔:「在剩下五天裡,我們註定會再次被剝奪或賦予,不要在現在就感到愧疚,因為或許明天我們就會死去。」
他也不清楚自己此刻的語調是輕快的,還是沉重的,又或是模糊不清的,但他知道自己想說什麼:「我並不希望我的選擇傷害到誰,尤其是我的朋友。」
「拉住我,我也拉住你,好嗎?」
「我一直在這樣做。」他伸手碰觸納薩尼爾的臉頰,痛楚帶來的冷汗使它摸起來濕漉漉的,「我盡力不讓我的愧疚影響到你,不管下一次是什麼任務,讓我來承擔吧。」或許聽起來過於天真,但不抱持理想的話,人們是沒辦法存活下來的。
「如果傷害不可避免,我會拉住你的,克勞森。」他再次承諾,並從背包裡翻出水跟止痛藥遞給納薩尼爾,「只是底線之上的話未免標準太低了。」
他不會說死,也不在乎死得是否有尊嚴,只是想堂堂正正的活著。
「那就拜託你了,伊桑。」無論是下一次任務,還是往後互相牽扯的關聯。臉頰傳來的觸感和油燈映出的光芒一樣輕柔,他接過了止痛藥與水:「不過我可能會有點拉低你的底線。」
他們的理念背道而馳,納薩尼爾只考慮活下來,至於尊嚴與信念,那是離開以後才需要考慮的,假如必須殺死他人才得以存活,或許他也不會猶豫。
「那現在我們要做什麼?回去重睡?」他吞下藥片,雖然藥效未至,心理上的安慰劑效應卻先產生,不適感正在逐步消退:「還是你會想先去浴室洗個澡?」
「我會習慣的。」伊桑說,聲音裡帶著些許無奈和笑意,唯獨沒有不耐煩,對於納薩尼爾的詢問,他思考了幾秒。
「嗯,去洗個澡。」等等再觀察一下止痛藥有沒有生效,藥效也會帶有些微的嗜睡,雖然可能睡不回去,但離天亮還有許多時間,做其他事情顯然不太現實。
「別想太多,也別擅自絕望了。」
倚靠單薄的燈光,兩人在浴室清洗後回到房間,納薩尼爾看了一會伊桑通關俄羅斯方塊,陷入半睡半醒的狀態,直到天色亮起,他才從假寐中甦醒。
而接下來的行程恍然昨日的復刻,他們一同前去查看佈告欄,路過大廳裡精神恍惚的學生,再一次折返,羊皮紙上的內容刺目得嚇人,他們彼此都沉默著。
「你覺得……」關上房門的瞬間,納薩尼爾提出疑問:「這是要我們把眼睛挖出來的意思嗎?」
「……是的。」伊桑沒有忘記不久前的承諾,但挖去眼睛對他的未來影響太大了,他手上反覆刷新校園論壇,總算在上面看到關於這個任務的資訊。
「有人說能用舔眼球代替。」但是失明風險也很高,何況這些症狀來得毫無道理,「克勞森,如果我不在的話,你會挖出自己眼球吧。」他篤定地說,他非常確信納薩尼爾會做出什麼事,而他會阻止,伊桑自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多是因為他人的分崩離析,進而影響到他。
「對,」納薩尼爾爽快的承認,他將圍巾摘下,抖去上面凝結的水霧,然後跟著外套掛起,服用止痛藥後他的症狀輕微許多,精神也回到往日的狀態:「我對於這件事感到好奇,伊桑,因為這裡容許異常。」
他並不嚮往成為救死扶傷的醫生,而是一個實驗家,並不需要學術依據或研究,僅僅是探索著自己的一切極限,他樂此不疲。
「你會選擇左眼或是右眼?」他坐到伊桑旁邊,好奇的詢問,並指向了自己的右眼:「我會選擇右眼。」
「我不樂見這樣的事態。」床鋪緣側因為重量而下陷,伊桑緊盯著那隻眼睛,他似乎能見到強烈的求知慾,自己卻在拒絕理解異常,「我會選左眼。」
「以及……雖然很抱歉,但還是速戰速決吧。」他一手按在納薩尼爾的肩上,另一手壓著光潔的額頭,俯身下去便要舔過眼球,他得在意識到不快前做完任務,拖得越久,便越有可能動搖且挖除眼球,他可不想被納薩尼爾說服,畢竟那也有道理。
納薩尼爾沒有抗拒,也沒有眨眼,灰色的眼瞳放空了聚焦,猶如配戴隱形眼鏡的要點:避開直視近在咫尺的物體才能不眨眼。
當舌尖觸碰眼球時,他能感受到輕微的刺痛,和手指觸摸眼球相似,卻又多了一絲柔軟與顆粒感。
「你搞偷襲還真是少見。」確定動作完成後,他將身體後仰,避免發笑的震動讓眼球受到不必要的損傷,他笑得越發猖狂:「我又不會說服你挖出眼球,除非無法完成紙條上的要求。」
「……口感真噁心。」伊桑鬆開手,用袖子抹了抹嘴巴,黏膩又顫動的感覺透過舌尖傳遞至大腦,想像這個過程也讓他非常不適,納薩尼爾誇張的笑得後仰,他真是搞不懂這些歪七扭八的笑點是怎麼長的。
「你明明就會。」他們為什麼要進行這麼幼稚的辯論?伊桑無法理解,但莫名有些輕鬆,「我的承諾可以往後延、」
他嘆了口氣,無法實現諾言的感覺很差,但其他路線他們又得失去過多,「但你想挖掉我的眼睛或用舔的都行。」
「我不會,」像是孩童的爭吵一樣,納薩尼爾起身,單膝壓在床緣,而手雙手壓在伊桑肩上,一邊刻意的回嘴:「而且我也沒有挖人眼睛的愛好。」
「延後到結束後也可以,因為你還得被我煩很久,」他微微傾身,撩起伊桑散落的額髮,按在他的臉頰一側:「別動。」
舌頭輕輕的舔過對方漂亮的藍色眼球,納薩尼爾能感受到伊桑不自覺的抗拒氣息,正如伊桑所說,眼球的口感詭異而噁心,他起身正想說什麼,卻臉色一變,迅速的鑽進廁間裡吐了起來。
他忘了自己還在受點刺激就可能會吐出來的狀態。
他的左眼燒灼般疼痛起來,納薩尼爾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依稀能見到對方往廁所跑去的背影,根本是兩敗俱傷,生理淚水滑落到臉頰上,他抹開眼淚,並感到有些疑惑,然後微妙地高興起來。
納薩尼爾提到了結束,是的,這些痛苦總有結束的一日,不是用死亡畫下的休止符,嘔吐聲持續了好一陣子,甚至停止流淚後,他才敲了敲門。
「你想再來片止痛藥嗎?」
「……我想需要,」他推開門,剛才還笑得燦爛的人,此刻臉色有些蒼白,吐完後他似乎順帶洗了臉,臉頰與瀏海上帶著潮氣:「真不該得意忘形的。」
匆匆吞過止痛藥後,納薩尼爾沒有回到床鋪上休息,而是望向窗外的景色,而後轉過來詢問伊桑:「既然明天可能會面臨失明,要去外面看看嗎?」
他還記得昨天伊桑帶回來的烤烏鴉肉,他嚐過一些,之後也自己外出進行捕獵,不過他目前只是把烏鴉捆起來,掛在窗外的屋簷下權當冷凍庫,畢竟昨天他並沒有多餘的力氣。
「偶爾一次也不錯。」他輕笑,如果必須要體會異常的話,他自願地想先從理解納薩尼爾開始,近乎衝動的果斷、經常遷就著他的情緒,伊桑都看在眼裡。
「走吧,克勞森。」
趁著我們仍然能看見,再多凝望一眼深淵,也許就能從黑暗中尋到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