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紘！」
　　語尾微揚，透露顯而易見的欣喜。李岳然抿著笑朝他招手，似乎完全不記得上回不歡而散的局面。

　　唇角勾動，公式化的標準微笑，他邁開腳步，踏入兩個月前，那個他幾乎是落荒而逃的黑盒子劇場。和演出進行時不同，明亮燈光環繞著他們，乍一看，彷彿晴朗無雲的好天氣。

　　「謝謝你願意過來。」鏡片下的笑眼彎彎，嗓音是他熟知的柔和，「我們之間好像有點誤會，我一直想再和你談談，結果，這段時間都沒得到你的回覆，還以為你換了聯絡方式。」

　　換作過去，他或許會對這番話感激涕零，或許多日的沉澱當真有幫助，也或許，在那場歇斯底里的大雨中，那些無處安放的懊悔得到了適當的寬慰，讓他難以想像的平靜。
　　「至少我沒有隔三年才回你。」他輕笑，「我只是來接永杰下班，順道過來。你還有其他想說的嗎？」

　　對方並不介意他的語帶調侃，款步向他靠近，雙眼依然清澈明亮，注視他早已看不見的虛假和浪漫。

　　「添紘，對我來說，你是獨一無二的。」
　　「我想說的、我想做的，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以前是我太懦弱，我們才會錯過，我希望你給我一次機會，這次我不會走、也不會逃避，你不用再勉強自己面對過去那些陰影。」

　　最誠懇的謊言，柔聲訴說著：
　　「我們還有很長的未來，不是嗎？」

「不要忘記，也不用刻意去回想，跟那些一起存在著。對自己稍微寬容一點點，稍微的喜歡自己一點點。」

黑暗裡，綠髮青年為他點起溫暖的露營燈，笑聲輕快疏朗，與他齊肩躺著。疼痛頓時離他無比遙遠。

「就算再怎麼痛、再怎麼討厭、再怎麼想死，你不還是堅持著一路走過來了？你做得很好啊。」

　　大雨中，金髮少年向他露出堅定的笑容，雙手搭在他的肩頭支撐。於是他不再浮沉、不再擺盪。

　　他不需要對方的承諾。
　　更不需要為了杜撰的未來，捨棄真實的過往。

　　予以安靜的注視，桃花眼底漾著淡然和清冷。
　　他說：「有鑑於讀劇演出，對我而言，確實存在部分的正面影響，我可以——考慮授權你使用我的故事。」

　　「誒？」微微瞠大雙眼，李岳然不敢置信地看向他，連笑容都變得困擾、複雜起來，「什、什麼意思？」

　　「嗯？怎麼了？」前所未有的愉快。他笑了，捲起一場大雨和風暴，將眼前人的意圖澆熄、淋漓徹底。
　　「難不成，你以為你能擅自改編劇本？」

　　「這不是……你不能……」臉色泛白，李岳然反射性地伸手，想牽起他的，他乾脆俐落地拍開，全無猶豫。
　　懾人心魄的眼底，淌著冷靜而理性的怒意，語調溫柔卻字句致命，「你不總說，這些是為『我』而寫的？」

　　主角在學生劇組的失敗，對應他在練習生時期引起的爭端；至親離世，家人、社會輿論的指責，對應他的遭遇。
　　他的秘密、他的傷口，被剖開、被檢視、被解讀、被觀賞。他以為的訴說和傾聽，都不過創作的素材來源。

　　「沒有得到我的許可，怎能算是你的創作？你的劇本？還是你早就打定主意，會得到我無條件的理解、包容、支持？學長，我不是你想像中那麼善良的人了。」林添紘笑瞇起眼。

　　「這是我的過去，我的人生。」

　　「我不需要你來規劃結局和未來。」

　　如敲冰戛玉的清亮嗓音，響在眼前。
　　仰首，李岳然神色茫然，卻目不轉睛。

　　碎金似的燦燦燈照，映於眼前的青年。赭紅髮絲流過落日晚霞的惆悵和深沉，桃花眼中亮過定格的星光。
　　自信、堅定、執著，明亮美好的笑靨。

　　一瞬間，恍如又回到最初。

　　還在讀大學的他，偶然在網路上看見由練習生們上傳的影片，洋溢青春熱烈的活力，讓他不自覺追蹤下去。

　　當時，最吸引他的，莫過於那個被他人稱作『添紘』的少年。未脫稚氣的臉蛋總是堆滿笑容，眸光乾淨透亮，如一汪春水，透過鏡頭，仍直勾勾的紮營於他心底，揮之不去。

　　直到偶然的相遇，他發現，那雙眼睛被極深極沉的深潭淹沒，再不見往昔的半點光亮，但他不覺得可惜。

　　沒關係，我可是你的粉絲呀。
　　我會為你做到一切，假如你需要，那我便拉住你、擁抱你、甚至拯救你，我對你來說很重要，不是嗎？

　　哪怕是在我們分別的這段時間，我依然持續不懈地為了你而書寫，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為了你變好，為了你成為有能力搬演劇目的創作者。這是你的故事，更是我們的故事。

……為什麼？
　　李岳然眨了眨眼，無法理解。

　　為什麼，如今，說著不需要他的林添紘，反而露出了在他記憶中，一直難以忘卻，同夏日般晴朗的笑容？

　　為什麼，他移不開眼，像個愚笨的、失敗的雕塑，愣愣地站在原地，任由過分好看的景致，鼓譟他的心跳？

　　待回神，他只捕捉到走出劇場的背影。

　　「添紘！等等、你等一下！」
　　倒抽一口氣，李岳然略顯慌張的追上去。

　　還沒跑出門外，一隻手橫空出現，擋在他眼前。
　　為了急煞，他腳步踉蹌，整個人向後跌坐在地。

　　「誒！走路要小心點餒，這樣橫衝直撞多危險？」

　　熟悉的聲音在上方響起。
　　阻攔他的身影緩緩蹲下，跟他四目相望。

　　陸永杰笑嘻嘻的看著他揮手，「哈囉。」

　　「永杰，你有沒有看到添紘？」
　　輕推歪掉的眼鏡，李岳然以手支撐地面，想要站起，卻被對方按住肩膀，不得不乖乖坐著，動彈不得。

　　「當然有啊。不過，他是專程來接我，順便看你一眼。既然我忙完了，我們也該走啦，不好意思喔。」
　　掌心壓在肩膀的力道逐漸加重。海藻綠髮色的青年，口吻和平常一樣輕快，制服人的手勁則絲毫不容反抗。

　　「我知道你對我可能不諒解，關於這點，我上次已經和你討論過了。能不能請你讓我再跟他說……」

　　「哥，我特別討厭那種，騙人感情的混帳。」
　　敵意不再收斂，面色陰翳冷漠。陸永杰維持蹲姿，一手繼續壓著對方，另一手托著側臉，徑直打斷。

　　貓眼中，殺氣灼灼，少年繼續娓娓道來；溫和的聲音好似變成一條細索，緩緩繞上人的頸脖，逐漸勒緊。
　　「我是看在茹玉姐的份上，加上前段時間你的照顧，才一直在忍耐。聽好啦，這是我最後一次警告你。」

　　他撒開按在肩頭的手。
　　轉而握住人的手，略行施力的擰轉。

　　「從今天起，你要是再敢接近林添紘，把喜好強加在他身上，跟他扯些五四三，我絕對會揍你。」
　　陸永杰笑得一臉無害，「被打可是很疼的喔，萬一手折了，可能好幾個月都沒辦法寫你最喜歡的劇本。」

　　李岳然打了個冷顫，寒意沿著背脊往上爬，他下意識地掙扎起來，想抽回自己的手，閃躲意有所指的威嚇。

　　「不想被揍，就給我安分點。」

　　聲音在空蕩蕩的廊道間迴盪，陸永杰鬆開箝制，動作靈巧地站起身。不一會兒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夕陽暮色從窗外翻入室內。

　　不會的。不可能。
　　他的主角怎麼可能不需要他？不需要他書寫的結尾？不會的，一時的不愉快罷了，但凡過幾天、過一陣子……

　　暖光曬的臉發疼，呆滯地，李岳然癱坐於地，任由影子在他身後無限成長，成為劇場的一部分，將他吸收。
　　這回，他成了被留下的那個人。

　　「添紘葛格——」
　　「怎麼這麼晚？工作做不完啊？」
　　「沒有哇？想讓你稍微等一下而已。」
　　「……那你走回去好了。」
　　「誒！種摩可以！無情無義的渣男！」

　　紅髮的身影笑著摀住耳、往前走。
　　任由綠髮的另一人從後頭追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