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肯定會在可悲的愚蠢中死去。就那樣,就那樣死去,不會有別的死法。我怕將要發生的事並非是怕事情本身,而是怕其後果。
燃燒的捲菸在白皙指尖中不斷地隨風擴大燃燒的速度,梁謙坐在旅館的陽台看手中的捲菸,身上裹著毛呢高領大衣,上面沾了些許塵土,大部分是從考古學者身上沾來的,但他不在乎,凝視著遠方的山與海靜靜地深吸了一大口尼古丁。
這是他不知道第幾次跟隨學者前往現場,從事故發生後,梁謙心中的惡夢就一直徘徊不去,他從恐懼到避之唯恐不及,從認知自己再也無法逃脫的那一刻他就選擇走回了這片黑暗中。
那些他所不能理解的世界深深吸引著他,勾引著人性的好奇心和自私心態,到底是妄想著再見到神一次,又或者是真正的死在那個世界裡,永恆的迷航在這無法解讀的遠古宇宙。
可笑的是梁謙曾認為所有事情都能以科學解答,情緒和痛苦可以用心理學和藥物去平衡,傷筋勞骨可以看醫生解決,當他發現有一件事情用再多科學都無法解釋之後,梁謙一度很迷茫,直到好奇心引導他看見了那些東西。
他把手中的捲菸一次抽到底,把他擰在陽台方桌上的菸灰缸裡,裡面已經有堆積如山的菸蒂,梁謙怕自己味道燻人,進旅館浴室洗了個澡,換上另一套高領毛衣與大衣就準備回去找學者們討論文獻,今天出土的東西都是擁有幾千年歷史的陶具與石板,距離他想找的東西還有距離,總好過什麼都沒發現來得好。
梁謙站在穿衣鏡前整理自己的頭髮,他摘下了細框眼鏡不打算佩戴,套上手套時他的房門傳來敲門聲,梁謙沒有回答,他沒有叫客房服務,若隊伍有人找他也會先傳訊息,而這個只敲門卻沒出聲的人是誰?
他本就性格多疑,事件之後更是防備到極致,連沒有開燈的房間角落都能成為他心中的恐懼。
從行李袋翻出了一把折疊刀塞到外套口袋後,梁謙再度不滿這種鄉下地方的旅館連貓眼都沒有,他開門只見到一個青年,對方穿著寬大的厚防雪外套,打扮與時下年輕的大學生一樣,這地方天寒地凍,青年圍著一條深綠色的粗毛線圍巾與厚毛帽,包的幾乎只露出了一雙眼睛,他雙手插在外套口袋,也不像個走錯房的人,更像來這地方度假的學生。
|梁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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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有著一雙如深潭般藍綠色的眼,在與梁謙四目相交時閃過了一絲異樣的情感,那種感覺消失的太快,梁謙還來不及捕捉,就見對方皺起了眉,連手都從外套伸出來了,自然地垂在身側,他注意到這毫無防備的肢體語言。
「我找到你了,你真的還活著。」青年的語氣凝重,微微瞪大了雙眼,他的手張開又握緊,像是在克制什麼,用英語說道:「你還活著!」
「……」梁謙聽聞皺起眉,一手扶著門框維持著開門姿勢沒動,也以英語回道:「請問你哪裡找?」
青年的眼裡情感流逝很快,他從驚愕到鎮定,接著是溫柔無惡意的平靜,他伸手摸了一下自己戴的毛帽,有些金髮在他的頰邊捲了起來,梁謙一時之間有些頭疼,他皺眉挪開視線,想著回去吃一顆止痛藥,但青年叫住了他,直喊了他的名字:「梁,是我啊!」
這個叫法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裡只有一人這麼叫過他,梁謙轉頭皺眉瞪著人,記憶在他疼痛的腦海裡像漂泊的葉片,四方的桌子和裝滿血液斷肢的鐵桶,還有懸掛在屋中央的昏暗破燈,最後是他在黑暗中不斷聽到的那個聲音,總是在夢裡不斷出現,呼喊著他的名字。
「梁,撐住!我就在這邊!」
「我打不開門,他被反鎖了,你有辦法撐住嗎?」
「梁,湯有毒……」
「梁,回答我!梁!」
梁謙瞪大雙眼直視眼前的陌生人,不,這不是陌生人,他們曾有一面之緣,就在地獄裡握著彼此的生命,而這個人早就死了,梁謙很肯定的是這人早早就陳屍在那個空間,他甚至還為人整理過衣領,將手中沾滿怪物血液的碎石塞到對方手中,一種可笑的亡羊補牢行為,好像這樣就是在為人復仇般。
這是一場局,他腦袋高速運轉著,並產生了大量恐懼與焦慮,手不自覺握成拳放在身側,可他只是維持著兩公尺的距離與人在房間門口僵持著,誰也沒再先說話,梁謙心中的恐懼膨脹成了怒火,他朝人走了兩步,咬著牙肯定道:「你死了,你已經死了,你是誰?」
「我沒死。」青年舉起雙手表示自已很安全沒有威脅性,「我一直活的好好的,從那之後我就一直在找你……」
「別想騙我!」梁謙怒著打斷對方的話,他拱起了肩膀,對眼前的人不知道該發起攻擊還是關上門板,最後他走上前一手提起人的領子,青年比他高,被扯的只能跟著彎下腰,梁謙把人拖進他的房間摔上門,再重重把人甩到門板上,此時兩人的距離幾乎只剩下一公尺內。
梁謙怒道:「你死了,艾薩克,我看到你的屍體就在那,沒有溫度、沒有心跳、沒有氣息,你們都死在那裡了。」說完他自嘲一笑,眉毛擰在一起,眼裡都是瘋狂和怒火,「沒有人活著出去,除了我,我甚至不知道我怎麼離開的。」
艾薩克沉默著,梁謙也沒說話,對方仍是平靜地看著他,梁謙的舉動並不具有威脅性,艾薩克不著急不索取,那麼來找他是為了什麼?
「我是艾薩克‧格雷,你是梁謙,現在此時此刻是下午兩點半。」說著,艾薩克抬起手看了一眼錶,「兩點二十五分,我還活著,你真實存在在這裡,與我一起。」
「那又怎樣?」梁謙笑了聲,仍皺著眉回應:「你是真實的人,我是真實的人,然後呢?我帶走的遺產遠遠比我想像的還更多,你想要什麼?」
「我承諾過我會找到你。」艾薩克直起背脊,他眼裡複雜的情緒又出現了,是梁謙辨別不了的東西,他凝視梁謙的情緒不是愛情,也不是革命情誼,他的聲音很平穩,沒有說謊,也不帶任何慌張與憤怒的情緒,「所以我在這,我找到你了。」
記憶碎片灌入腦子時梁謙又感覺腦仁深處疼痛發作,他本想伸手按住那發疼的位置,但也無用,就算吃了一整排的止痛藥也於事無補,他就像一個記憶被掏空的人,回到了屬於自己的世界卻始終格格不入,不管身為建築師還是精神病患者。
他不願想起的畫面此時不徵求同意的在他面前演示了一遍,和過去千百次一樣,梁謙總是能在鐵門與牆壁的一角落找到紅色液體寫下的句子,當時他跪在那裡不知道看了多久,鼻前的鐵銹味與滿手的血漿讓梁謙分不清楚這紅色的字是用什麼寫的。
也許是用血,但那又有什麼區別,艾薩克死了,就躺在他所寫的句子旁,梁謙記得自己麻木的看了很久,才撐起膝蓋起來,帶著一種迎接死亡的心情將那碗毒藥喝了,喝與不喝,那存在於陰影的邪惡也低語著要他喝下去。
手中的血還染髒了古籍的書皮,而他再度醒來時已經像是重獲新生,沒有書、沒有血液、沒有內臟……而魔鬼跟著回到了他的身邊,就在床邊凝視著他,對他低語著黑暗的語言。
梁謙眨了眨眼睛將疼痛控制住,好讓自己可以正常開口,他看向艾薩克的眼神充斥著嘲諷與絕望,輕飄飄地說:「我們都逃不了,它遲早會找上我們,你不知道嗎,我們逃不了的,你什麼都不懂。」
「你看到了什麼?」艾薩克十分謹慎的使用言詞,緩慢地放下雙手,肢體也跟著放鬆。
梁謙輕笑一聲道:「沒有用的,你為什麼要回來?它要的是我,不是你,你不理解那個世界……你不明白。」
他張開雙手,彷彿擁抱過那個不屬於這裡的世界,「它不存在這個世界,那是言語無法訴說的世界,恐懼超越了人類可以負荷的程度,我看見了最純粹的生命,也看見了時間的盡頭,這些你都不會理解,你死了,艾薩克,你已經死在那裡了。」
「我沒有死在那,我現在就在這,我與你,在這個房間裡。」艾薩克的腦袋高速運轉著,他辨別出來梁謙的精神極度不穩定,有許多學名在艾薩克的腦中閃過,他鬆開虛握的拳頭,用放鬆的姿勢靠近梁謙,梁謙沒有後退,只是稍微抬了抬下巴,他的眼睛不再是看著世界,而是看著蠕蟲般。
「梁,我找到你了,跟著我的聲音。」艾薩克只距離對方幾步,他尋找梁謙找了很久很久,這個生命代表著他所看見的一切都是確實存在的答案,而梁謙可以理解自己,在所有的物質與生命中,梁謙是唯一真實的存在。
「不。」梁謙聞言瞇起漆黑的雙眸,他知道這是心理學的手段,「別想用這招,你知道他對我沒效。」
「只要你肯暫時忘記那些方式就有用,我只是希望你與我一起待在這裡。」艾薩克聲音放柔,他用懇求的眼神望著梁謙,「拜託,請相信我,我們待在安全的房屋裡。」
梁謙退後一步,他的心中正在催眠自己這是真的,艾薩克宛如棄了盔甲的騎士,不帶任何的侵略性試著與他溝通,過去的幻影從沒有一個會這樣跟自己說話,他知道自己身體很僵硬,艾薩克原先要舉起的手放回了自己身旁,馴獸般他低下了身子,雙眼依然看著梁謙。
這具身軀本來是蒼白躺在地上動也不動,梁謙看著艾薩克的雙眼,就像陰鬱不停的港灣,在無人能信任的密室和詭異的紙條處處都是陷阱,曾經有一瞬間令他感到安心。
那次行動裡只有艾薩克沒有背叛他,當他被推入反鎖的房間時,梁謙心裡對人類的信任度就徹底破滅,他怎麼會忘了呢,人本性貪婪又噁心,他再戒備也沒有想將人推出去送死的意思。
那間房間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拼命的眨眼也看不見,只有身後那一絲絲光線照進來,是艾薩克拉開鐵門上的門窗試著和他說話,就連密室裡懸掛的燈也逐漸黯淡,他們都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不是成為怪物嘴下的食物,就是同它一起化身怪物。
梁謙還記得他當時恐懼到極點,大腦一片空白,手心不斷冒汗,艾薩克不管怎麼呼喚他,喉嚨就像被鎖住一樣無法開口,直到他感覺怪物動了,那一刻梁謙也動了起來,一開始還會聽到艾薩克的聲音,最後他什麼都聽不見了,耳朵嗡嗡地只有尖銳的噪音,結束時梁謙滿身血的跪在房間大吼,他也成為了怪物,撕開了怪物的嘴,手中鋒利的碎石幾乎把他雙手的掌心給割的血肉糢糊。
當他離開那間房間後才看見眾人的屍體,沒有人活下來,每一個人最終都死了,包含一直在門邊和他說話的艾薩克,如今也只是蒼白的屍體靠在鐵門邊,只留下了一段紅色的文字給他。
|梁謙
9 months ago @Edit 9 months ago
梁謙閉上眼選擇不去看,也許他並沒有他想的那麼容易放棄失望,相信一個人還活著,相信還能從那種地方逃脫,他的雙手垂在身邊失去了爆發的力氣,只是很疲憊的問:「你想要什麼?」
艾薩克走到梁謙面前,他被允許進入了對方最靠近的範圍,那雙藍綠色的眼眸盯著梁謙憔悴的臉,他露出了重逢以來第一個打從心底的幸福笑容,輕聲說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