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睛那一刻梁謙就知道發生了很糟糕的事情,首先他感覺不太到自己的身體。
這種感覺很奇妙,明明知道自己躺著卻很難在神經系統中動肌肉來挪動身體,他的眼前一片漆黑,這是不是又是一個無盡暗黑的噩夢,時間久了連他自己都說服自己這不過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和呼吸沒有兩樣,黑暗和噩夢永遠都會糾纏著他。
不知道花了多久,梁謙從他躺著地方坐起來,低頭看自己的身體,肌膚呈現一種半發光的形體,明確來說不是自身在發光,梁謙觸摸自己的小臂肌膚,發光的東西彷彿覆蓋一層膜在他身上,這不重要,他觸摸不到自己的袖子,整個人的意識像是僅存意識在這般。
最糟糕的說法就是他失去了身體,梁謙的大腦頓時充斥了恐懼和反胃感,他試圖從地上爬起來,四周沒有一個明確的環境感,觸碰哪裡都是空氣,他卻清楚自己被放在一個黑暗的空間裡,沒有天花板也找不到牆壁,更別提離開的門,這裡像一團漆黑的霧氣吞噬了他。
甚至連聲音要發出都很困難,這個載體根本就不屬於自己,梁謙不斷地摸自己的手,再摸到胸口,能夠勾勒出自己的形體卻沒辦法看清楚,他低罵了一聲髒話,開始在空間裡行走,要麼出來嚇他,要麼乾脆就出現點什麼,這種安靜到窒息的感覺只會讓他更想吐。
微弱的光芒是從他觸碰(行走)的痕跡留下,他踢到了一個物品,彎下腰摸索才發現是一組東西,透過他觸碰的微弱光芒,梁謙摸到熟悉的觸感,不好的預感從背後爬上他的肩膀。
他拿到了一把軍用小刀,這是他在學習防身術買的小刀,長得一模一樣,梁謙甚至把刀柄轉過來看,上面有著一樣的使用痕跡,是無數次被教練打掉滾落地上後的摩擦觸感,另一個東西則是一張濕潤的羊皮紙。
斷己身尾指,啖其血肉,並拾起牌卡,出口即現。
八日後,十三子結齊,方能──
梁謙看完上面的字,一股難以控制的情緒席捲了他,這種熟悉的感覺是恐懼,蔓延的疼痛感如電流般,緩慢地撕扯著他的血肉爬到神經末端,再像鋒利的刀片來回的切割。
他早已習慣被大量的恐懼淹沒,哪一次不是自殘或是自殺的噩夢,甚至他被撕扯身體,看著怪物將他的內臟扯出,他淹沒在自己的血液裡,只能哽著口中的血看著天空,而他還能感受到怪物迷失在他完美的屍塊中的愉悅感。
但這次不一樣,他是清醒且能行動,這次他得自殘。
「操。」梁謙低罵了聲,他站在原地焦慮到無法思考,大腦混亂的亂七八糟,自殘的噩夢他不是沒有經歷過,或像是吃了迷幻藥不斷的切開自己的身體也有過,想從噩夢裡醒來只要自殺就行了。
他忽然胃部一陣抽痛,梁謙轉頭跪下吐了出來,什麼東西都沒有,只有他自己吐不出來的乾嘔,這具身體連膽汁都沒有,冷汗已經覆蓋他的背,連鬢髮都打濕,梁謙這時才感覺到這種威脅性的戰慄感。
我沒辦法,我不行,我不想。
我沒辦法,我不行,我不要。
梁謙瞪大眼睛開始急促呼吸,他又在恐懼中迷失了自我,是它想要他這樣做?還是他又深陷一場沒有目的的夢境,刀和羊皮紙被他放在身旁,梁謙屈起膝蓋,幾乎是抱住了自己的頭,手把自己一頭黑髮給抓亂,開始發出低語,連他自己都聽不懂自己在說什麼。
時間感已經被模糊,梁謙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這待了多久,從緊繃到他開始大罵髒話,甚至揮舞著軍用小刀想找藏在黑暗中的怪物,但他什麼都沒找到,這個空間只有他一個人,這就幾乎是把他活生生關在一個黑暗的空間,連自己的手都看不清楚。
他要被關多久,一天、一個禮拜、一個月、一年、十年、五十年?
「出來!我知道你在看!」梁謙對黑暗咆哮,看不清楚自己的模樣也能感覺他渾身被裹了一層冰冷的感覺,那是恐懼,而他早已熟悉。
「你想要什麼?我的命?我的器官?你到底想要怎麼樣!」梁謙繼續咆哮道:「夠了,到底愚弄我幾次才足夠,想要我的命就自己來拿,幹嘛躲在黑暗中!操你的!」
無論他怎麼尖叫和嘶吼都沒有人回應他,連回音都沒有,最後梁謙坐回地上,瞪著那張羊皮紙久久都沒發出聲音,和那次一樣,不執行就沒辦法離開這裡。
但他想活下來嗎?梁謙瞪著那把刀想著這幾乎無關緊要的事,一直以來對於想死的念頭他都打上一個問號,面對恐懼和生存威脅時的身體反應只不過是生物競爭的基因造成,若是他真的想死,有非常多的方式可以選擇,每一次存活下來他都問自己,自己真的想活命嗎?
劫後餘生的快樂和恐懼當下的痛苦交織著,連這份情感也都逐漸的模糊不清。
若是他想活下來,就得拿刀切斷自己的手指,若是他不想活下來,那就待在這直到被吞噬為止,也許那一瞬間的死亡是沒有知覺的,在死亡擰碎他之前,他會先害怕還是被無止盡的囚禁給逼瘋?
梁謙跪坐在地上對著虛空的黑暗放空,他的大腦仍選不出來要活要死,只知道這些情緒不斷地衝擊著他的思緒,讓他心裡亂的不行。
他閉上眼握著刀,滿臉的疲憊,在黑暗裡自己的心跳聲特別大聲,血液在肌膚底下流動,梁謙用手指摸到自己手腕內側,能感受到生命的脈動就在指腹下,這整個過程都令人反胃。
時間流逝了不知道多久,梁謙睜開眼感覺視線一片濕潤,他沒有流淚,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曾經這雙手創作了他喜愛的作品,對建築師來說雙手就是生命,這雙手甚至還能彈鋼琴,會在傍晚配著白葡萄酒彈上一兩首莫札特。
此時他撫摸著自己雙手的肌膚,光滑細嫩,就連一點傷都沒有,握筆容易有繭的位置也只是粗糙了一些些,梁謙洗手的次數一天會有數十次,病態的連他自己也清楚這很瘋狂,洗完手又會細細擦上護手霜或是天然的植物油脂來確保手不會乾裂或皺紋。
隨著他凝視的越久,梁謙看著自己的指腹,視線重疊起來將他的指紋化成直線條的紋路,他的手指正在以一種無法理解的狀態,肌肉會蠕動、指甲會裂開、裸露的血管生長成花朵的枝枒。
冷汗已經浸濕了他的後頸和後背,梁謙用左手抓住右手,試圖把那些扭曲出來的東西導回正軌,但不管怎麼做,他整個人都像是要飄散的碎片,毫無痛覺卻真實的在他眼前發生了。
但不管梁謙怎麼去抓或者摸,指紋都模糊了起來,他看到這樣的景象嚇的尖叫,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能有恐懼的叫聲,大喊著停下也沒有用,梁謙甚至用手去搥地板,只為了讓手掌的變化停下,捶到手掌邊緣和腕骨都開始疼痛也沒有停手。
「停下!停下!夠了!」梁謙發出尖銳的叫聲,看著自己的手開始扭曲成一種詭異的東西,肌肉和骨頭被剝離開來,隨著指尖到手掌,再逐漸的蔓延上來,像要開始把他徹底給消滅一樣的吞噬著他。
當手不再是他漂亮白皙的手,梁謙耳邊起了耳鳴,他用還有感覺的手在地上摸索著自己的軍刀,摸到刀柄的那一刻他舉起刀子,瞪著自己已經變形的手,如果那還能稱之為他的手掌,梁謙呼吸急促,漆黑的眼眸失焦,他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只能瞪著那個方向。
他也許猶豫了很久,梁謙下刀的那一刻,幻象瞬間消失了,他的手還是他的手,梁謙看著刀子插進了人類肉體的一部份,切口並沒有那麼精準,刀抽了起來又再度落下,梁謙只是繃著嘴唇機械性的持續這個動作,偶爾刀鋒偏離會扎進他的手背,劇烈疼痛只有一瞬間,就如拿針鑽在神經縫隙,痛那麼一下子就過去,接下來是疼到麻木的感覺,把麻繩給擰到極致的緊繃和僵硬,那是他的手骨。
軍用刀從他手中滑了出去,溫熱的血液從切口和手背不斷流出,也跟著弄濕了他另一隻手,梁謙意識過來時他才停止尖叫,那些刺耳的耳鳴只是忍受著疼痛的喊叫聲,他跪在地上低頭摀住了那隻不斷流血的手,黑色的長髮也蓋了下來,沾到些許血液而不自知。
流動的指紋停止了,耳鳴也停止了,梁謙緊縮著身體卻不停發抖,他是個不耐痛的人,意識到痛的誕生比真正看見傷口還痛,劇烈的疼痛總是緩慢的到來,如同燒焦的肌膚最後才感覺到乾裂,他以為自己又耳鳴,尖銳的叫聲不停在他耳邊嘶吼著,夾雜著髒話和哽咽顫抖的句子。
他的手不再完整,他沒有辦法畫圖了,他沒有辦法彈琴,他沒辦法做得更好,他失敗了。
血液從梁謙的嘴角流下,那塊帶著骨血的肉湧出了大量的鮮血,喉頭反射性的吞嚥,腥甜又腐敗的臭味衝進他的嗅覺,梁謙忍不住別開頭吐了出來,他看著地板的血動也不動,身體所有的力氣只能讓他雙手撐著地板支撐自己,而那塊肉有意識般開始滲出血液,逼迫他不斷吞下那些液體,否則就會從他嘴邊流出,滑到頸脖,沾上黑色的襯衫,濕答答的貼在他的皮膚上。
梁謙吐了,有人逼他喝了幾公升的血那般他不斷嘔出新鮮的血,夾雜著白色的碎塊,他摀住嘴也停不下來,但舌頭又舔過牙齒,貪戀那股甜膩的氣味和口感,鼻腔也有濃厚的腥味,他摸了把臉才感覺鼻下也是一股濕潤的腥味。
他渾身都在流血,不停的流血,接下來是眼淚嗎,梁謙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雙手,再也沒有焦躁恐懼的萎縮神態,他只是瞪著滿手的血和嘴角沾黏的血液,他們吃起來太好了,能再喝個幾公升都沒有問題,因為他就是生來以這些為食。
「我不是,我沒有,我不要!」梁謙咆哮的糾正自己,不停地說:「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哦,你是,承認吧,鮮血的滋味和毒藥一樣讓你上癮,甜蜜又溫暖。
「沒有!」梁謙吼著,雙眼發熱,他不知道是眼淚還是什麼,瞪著自己的手哽咽道:「你做了什麼?我的手……」
漆黑的空間裡迴盪著梁謙痛苦的尖叫聲,那股邪惡滿足了,在黑暗中撕開一道口子,但梁謙卻沒有力氣爬起來,他只是不斷說著手沒了,溫熱的眼淚流下劃過血液的痕跡,滴落在他的血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