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出一口氣，視線追隨著白氣消散，她先慢慢走向老師簽到，而後坐在行李箱上，觀察附近的同學們。開學到現在，沒有融入任何一個團體，因此她在行李裡面準備了許多零食，想要藉此機會建立關係。

來到出發時刻，學生們在引導下放置行李、尋找座位。吳芳芳上車早，選了第三排靠窗的位子，提心吊膽又滿心期待旁邊的空位會不會填滿。

金髮青年看以頹廢的姿勢坐在32寸的巨大行李箱上，雕花的皮革與外顯的碳纖骨架都在宣揚著它的不菲。
灰白色的圍巾在一片混亂的點名過程中散亂，如今只是顫顫巍巍的免強掛在雙肩上，早已失去它身為圍巾的作用，不得不說這些學生的『熱情』與源源不絕的對話有時讓艾薩克有些難以招架。

「好冷……」藍綠色的眼睛透露出些許疲憊，把點名板往腿上一放，動手把軍綠的外套籠緊了一些。
他已經在原地待了超過30分鐘以上，此時連口中的吐出的白霧都顯的有些吸薄。有些哀怨的看向另一台車，那個站在那邊的黑髮男人已經順利點完人頭上車了，艾薩克不禁覺得有有時是不是該學習一下他那說一不二的個性，雖然不太友善但至少在這種情況下效率高得驚人。

嘆了口氣拿起點名板站了起來，身為醫學專業的習慣再次把學生名字仔細檢查了一次。
很好，都到齊了。
艾薩克提起行李箱走到巴士的側邊，朝著行李貨架就使勁把大箱子往裡懟，順便把學生們行李箱之間原有的空隙擠得一乾二淨。
「Perfect！」分毫不差，穩穩地卡在關門線上，這世界蠻力不能說是沒用，只能說是超級有用，艾薩克愉悅的想著，儘管這明顯只是一段廢話。

踩著輕快的小跳步，終於上了心心念念的巴士內部，溫暖的空間讓原本委靡的精神奮然一陣，簡直是重新活過來了。
前面兩排都已經被喜歡刺激的孩子們佔據了，正在興奮的跟艾薩克打著招呼，嘗試與他開啟對話。

艾薩克掃視著剩餘的空位，身為老師他不可能如願去坐到車位，必須要坐在靠前一點的位置以方便跟司機溝通，而這讓他的視線落在了一抹可愛的藍上。

普利瑪．吳，一個來自中國的女孩，並且也是少數沒有逗留太久，點完名不久就上車等待的同學。

「中國人啊……」艾薩克臉上不自覺的露出一抹微笑，除了膚色與血統之外，這個女孩在某些方面跟他意外的相似。
答案一瞬間便在腦內成形，快速的結束與其他學生的對話，艾薩克直直走向藍髮女孩，姿態放鬆的在那個空位上坐了下來。

「嗨！普利瑪，你不介意我坐在這邊吧？」把放鬆且無害的笑容掛到臉上，艾薩克彎著的眼眸散發著友善的亮光，向身邊的女孩打了聲招呼。

白粉相接的後背包放在腳下，吳芳芳褪去最外層的大衣，摺好放在大腿上，當作臨時抱枕。同學們陸陸續續上車，熟面孔在她眼前一個一個晃過，大部分人都已經有伴，沒有的早已戴上耳機，果斷地穿過廊道獨自佔了兩人座。

車內逐漸充滿少年的談話嬉鬧聲，座位旁卻仍空空如也，原本翹首跂踵的她已經垂下頭，右手拇指抵在唇邊，牙齒不斷重複咬著，要不是有手套隔絕，指甲定會被啃出崎嶇不平的邊界，甚至淌出血液。

慢了一拍才意識到有人叫自己，吳芳芳快速將右手藏到大衣之下，抬眼望向聲音來源，四目相接的瞬間，她移開目光，眨了眨眼睛。

「當然不介意，格雷老師。」瞇眼一笑，她不知為何又試圖往裡面移一點，好讓來者有更多空間。

吳芳芳對這張臉有印象。男人常常在梁謙老師身邊轉，後者對其沒有多少好臉色……嗯，梁謙老師似乎本來就沒什麼好臉色，只能說他們兩位之間有不同於其他老師的關係，不知是好是壞。

艾薩克原先友善的眼神快速地閃過一絲銳利，視線跟著普利瑪藏起的右手快速移動，隨即從黑色的手套向上掃過女孩的表情，短短一瞬善意又重新掩蓋了一切，快得使人難以察覺。

「哎呀！不、不、不，千萬別叫我 Mr. Gray，那會讓我感覺你在叫的是我那個煩人的爹地！上帝知道我才25歲啊！」金髮與耳上的銀色墜飾隨著雙手揮舞的動作搖動著，艾薩克雙掌交疊放在胸口正中央搖晃，但在他眼中看不到肢體動作該有的哀傷，反而是俏皮地對著普利瑪眨了眨眼。

女孩本能避開視線的速度非常快，或許是因為亞洲教育而造成的，伴隨著藏手的動作，若不是想隱藏甚麼，就是一種抗拒跟他人有肢體觸碰的表現。再加上往內縮的動作，或許是自我空間的保護，但在她的表情上並沒有明顯的不適或是焦慮……

或許真的是跟他一樣的心因性症狀呢。

艾薩克心情徹底的明亮了許多，放鬆了全身的肌肉，像是塞進紙箱的貓，硬是把高大的身材整個攤進了座椅中，表現出了一絲慵懶，沒有嘗試跟普利瑪握手，也沒有越界進入對方的範圍，只有臉上的笑容一樣的和善溫暖。

「叫我艾薩克就好，不用加什麼先生、老師的，我是負責臨床傷情鑑定與心理學概論的新人老師，很高興認識你！」

滿載行李與師生的遊覽車慢慢駛離停車場，空間內的騷動緩緩平息，僅限幾名學生在竊竊私語。天空鋪滿雲層，白光映在少女的側臉，更顯蒼白。

「啊，我很抱歉，我沒有想到會讓你不快。」她的聲音很輕很快，微微睜大的眼睛顯示慌張，停頓幾秒，腦中才清楚明白話語中的含意。

原來如此，確實都是Mr. Gray，下次應該要先確認好可以怎麼稱呼。

俏皮的舉動沒有影響少女接收話語中的拒絕，她依然嚴重看待這件事，不允許自己做出任何讓人不悅的行為……哪怕對方根本不怎麼在意。

「呃，那麼，很高興認識你，艾薩克……」又眨了幾次眼睛，語尾輕揚，不太肯定。中國教育體系十幾年的薰陶，使她無法習慣對長輩、老師直呼其名。

視線再次飄至窗外，少女將鬢髮撩至耳後，自然地回頭確認男人的表情動作。她的心理醫生也總是掛著和善的笑，這大概是學心理學的共同特質吧？感覺都是特別好的人……他們喜歡些什麼呢？

「……對了，你早上是不是很早就來學校了呢？我這邊有些三明治，雖然已經冷掉了。」邊說，她蹲下身，將後背包放在腳上，拿出其中的保鮮盒，兩份精緻的燻雞三明治將盒子空間塞滿。

Sociotropy，典型社會趨向性延伸的討好性人格，在強烈控制的成長環境或是亞裔家族裡尤為常見。

各個曾經歸檔過的類似個案在艾薩克腦中閃過，最後定格在一個廣泛上看來最有可能性的結論。雖然無法就這麼草率的下診斷，但是照著大方向去調整相處模式總是沒錯的。

「我沒有不開心喔，在初次見面時對老師加上『先生』的稱呼，代表普利瑪是個非常有禮貌的女孩子。」抓著時機不斷與普利瑪的視線偶然接觸，大多數時間視線開始集中在玩弄自己手腕上的銀鍊，語氣有些俏皮的說著，「但是我很喜歡大家叫我的名字就好，對我來說比較輕鬆呢，謝謝普利瑪配合我。普利瑪呢？有沒有比較偏好的稱呼呢？」

燻雞三明治的香味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儘管早上有好好的吃了一頓早餐才來到集合點，色香味俱全的精緻餐點依然引起了這個才剛長完身子的青年注意。
艾薩克毫不掩飾自己讚賞的表情，轉頭等大眼睛閃閃發亮的看著藍髮少女，「哇喔！這個好漂亮好香啊！這是你的早餐嗎？」

先是微愣，笑容綻放，宛如春時微風拂過的雛菊，清純可愛、脆弱無比。稱讚是藥，緩解內心的搔癢感，繃緊的神經放鬆、呼氣順暢許多，好幾次視線正對上，少女沒有即時移開，卻也不像把男人映入眼簾。

好似癮君子，沉浸在藥勁帶來的快感。

「謝謝……不用這麼客氣的，艾薩克是跟學生很好的老師我有聽說，我會好好學的。」雙手在胸前小小為自己打氣，而後因著對方詢問轉頭，收回視線，擺動保鮮盒的邊緣，「沒有喔，叫我普莉瑪就可以了。」

她知道對於外國人來說，華人的名字都很難發音，況且其實名字叫什麼都無所謂。

「喀」共三聲，保鮮盒被打開，三明治的尾端被紙包住，明顯思考過拿取問題。燻雞、生菜、蛋加上白吐司，大部分人都不會拒絕的經典美味。

「嗯，算是？」在合宿之前得把食材處理完，所以這也算昨天晚餐，留了一點今早處理便是為了那些來不及吃早餐的學生……可是她沒找到機會送出去。想著剛剛的情景，少女的眼眸半斂，睫羽落下陰霾。

女孩看著精緻的餐盒，漂亮的深色眼睛蒙上了一層陰霾，她的目光此時已經不再此處，而是望向了不知名的地方。
回答時輕微漂移的視線與自我安撫的細微動作沒有逃過艾薩克的觀察。

缺乏自我認同、懼怕表達、憂鬱傾向、輕微的焦慮型解離。

她沒有說謊，卻也沒有說實話。

「我有吃過早餐了，不過妳好細心啊，經過剛剛那一番折騰，我的確又有點餓了呢，」沒有推託也沒有遲疑，艾克薩像是怕餅乾被搶走的小朋友一樣，有些不禮貌的快速伸手拿起其中一個三明治，「我就不客氣啦，不過妳也要吃一個，這樣才公平。」

不給對方有任何反駁的機會，艾薩克便咬了大大的一口，瞇起的眼睛散發著滿足的光芒。

「天啊！這簡直是救了我一命，太好吃了！這是妳自己做的嗎？」迅速地又咬了一口，不顧食物還在嘴裡，艾克薩幾乎是口齒不清的誇讚出聲，藍眼露出了閃亮亮的崇拜。

完美預測。
那小巧的嘴只是微張，尚未說出任何話語，腿上保鮮盒就多了一半的空間。稱讚的話語如柔軟的棉被包裹，臉上洋溢著笑意，下意識地抬手搔了搔臉蛋，同意對方的話語。

她昨晚輾轉反側、徹夜未眠，腦裡不斷思考著合宿的活動，重複起床將更多的物品放進行李，零食、藥品、衣物等一切有可能被需要的道具，直到拉鍊關不上，得換更大的行李箱。

「好的。」這麼說來，她為了這些東西忙到出發前，只喝半杯溫水就出門，到現在肚子還空空如也。

脫下黑色手套，手套交疊放在椅背後頭的網袋，纖細的雙手透著青綠色的血管，白皙的肌膚包覆比例巧妙的骨架，指甲塗抹低調的肉色，不禁惋惜為何要以手套包裹。

「……你太過獎了，大概只是超市的燻雞很好吃吧。」在張口咬下第一口前，她因對方的誇讚停下動作，靦腆微笑。少女雙手抓著三明治尾端的防油紙，小口咬下、很快吞嚥，不斷地重複動作，直到完食。

此時，車輛已經開上高架，準備離開學區。

隨著大巴士搖搖晃晃的朝深山前進，艾克薩看著窗外的皚皚白雪有些頭疼。
生為一個在南加州沙漠出生長大的孩子，這段時間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離開家鄉這麼久。他用了幾個月才慢慢地習慣了這個高緯度國家的寒冷，剛剛在崖口集合點所感受到的氣溫比平時還要更低，晚點進到山裡面應該會更加難以忍受。

把視線從窗子移回車內，整齊的手套，乾淨的雙手，極好的禮儀。

強迫傾向？ 不，不太像。

普利瑪小口小口的吃著三明治，咀嚼時安靜無聲，但比起稍早她已經放鬆了許多。
艾薩克默默地在心中給了自己一個拇指，很開心有暫時幫助女孩多肯定自己一點，不然燻雞的乾澀口感在可以挑食的環境下，絕對不會是他的首選。

艾克薩邊咀嚼邊思考有甚麼話題可以討論，他不想要讓對話停滯，以免女孩的思想再開始次內化，引發自我檢討的焦慮。

「話說我的課程上好像沒有遇到過妳，妳在亞比爾斯主要是選哪一方面的專業呢？」

小口但快速，不到十分鐘，三明治被少女吃得一乾二淨，她將沾染醬汁的防油紙對折兩次，放回保鮮盒內，轉頭看看艾薩克是否用完，打算一起收拾剩下的垃圾。

「吃完可以把紙給我，我一起丟就可以了。」簡單將保鮮盒扣上兩邊，將盒子放回背包，順帶拿出其中的溼紙巾擦手，「這個有需要嗎？」

從這個角度來看，她真是一名擁有良好衛生習慣又精緻的女孩子。做完這一切之後，吳芳芳重新把兩隻手套戴上，朝掌心呼一口氣，給予一絲溫度，隨著海拔攀高，車上的寒意愈發嚴重。

「我是選藥學的課比較多。」眨眨眼，提取出國之前父母親的話語，她一字一句地重複未來成為藥劑師的理由，「……這樣工作比較穩定一些，對日常也有幫助。」

真的有些冷了，少女的身體發顫，不得已攤開了外套，反蓋在自己身上。血糖正在上升，加上熬夜，眼皮有些沉重，腦子不太清晰。

藥學啊、那是艾薩克較為不擅長的領域。
雖然還在復修臨床外科時也是該背背該考考的都盡力去學，但在那間事情之後，一口氣急轉彎到臨床法醫後對於毒物的知識面有些超出了藥理。

普莉瑪雙親的觀點不無道理，但艾薩克面對這種限制性的父母，不禁常常想問，難道孩子的快樂就這麼廉價嗎？

在艾薩克還思索不出個答案時，普莉瑪眨眼的頻率越來越慢，精緻蒼白的面孔似是倦極了，大概是出發到不熟悉環境前的焦慮，對於這個細心的孩子應該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睡眠障礙；而此時終於放鬆下來就抵擋不住身體的抗議，大腦會釋放訊號強迫主人休息。

看來剛剛的言語引導是有效的。

艾薩克看著少女逐漸進入夢鄉，臉上泛起了一個真心的溫柔笑意。

太好了，好好睡一下吧，妳跟他真的很像，都該對自己好一些。

想著想著，艾薩克雙手環胸，在溫暖的滿足感與車上此起彼伏的談話聲中，也緩緩的低下頭陷入沈睡。

未有人打擾，少女最終敗給睡意，抱著後背包沉沉睡去。遊覽車沿著道路緩緩前進，開過一個又一個彎道，同行的車輛逐步減少，到僅限遊覽車相伴，周圍已經完全被冰雪覆蓋。

「轟！！！」

宛若巨獸，高山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緊接著車輛忽地煞停，有的人反應即時，有的人撞上前面座位車內的師生驚叫連連，還沒等他們緩過神，下秒刺骨的冷風四面八方湧入空間！

回神過來，吳芳芳已經縮在座位下方，縮成一團。周圍慢慢安靜下來，開始有學生偷偷探頭，老師的聲音隨後傳來，要他們先坐回位子上。

「小心點……應該會沒事吧？」

見到身旁的新任教師也要動身，少女忍不住拉住同樣款式的大衣，輕聲詢問。周圍的學生們開始交換劫後餘生的感想，與對外界的推測，而她只能獨自抱著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