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德已經忘了那天的細節。
只記得,那是在十二年前,某個艷陽高照、即便對長年行於海上的水手而言,也依舊令人炫目的大晴天。
那時,雇傭他的船隊途經荊犁,預計會在這裡停上幾天進行補給,再繼續前往下一個航行的目的地。
曝曬在陽光下的皮膚火辣辣的燙,那是個令人為之窒息的無風日,停泊在港口的帆船們無精打采地隨著海流的波蕩輕輕浮動。
現在並非貿易或旅遊的旺季,因此無事可作的水手們要不集中於城裡的酒館或妓院打發悶熱的時光,要不三兩成群地聚集在碼頭岸邊的遮陽蓬下,偶爾發出幾聲百無聊賴的賭骰吆喝。
辛德記得,那時自己也是滯留在碼頭上的一員,但不是在與他人賭博。
追緝令稍緩,他暫時不必再往自己腦袋上抹上奇色怪味的染髮劑。一頭才剛修剪過的銀髮落了幾縷在腦後,看得出修剪之人一點也沒在外貌打理上花費心思,包括下顎刮不乾淨的鬍渣,如同他那滿是厚繭的大掌上正熟練卻無趣地刻著的什麼。
孤身一人,他曲著一腿,坐在被烤得發燙的石岸上。頭頂的樹蔭難以蔽覆豔陽,男人卻全不在意,只是隨意地削動小刀,將普通的木棒刻出一個小小的圖騰,花紋因雕刻之人的心不在焉而顯得粗糙,但能辨識出那是某種家畜的圖案。
嚓,嚓。
原本,辛德的計畫是就一人候在這裡,等著三天後船員的再次集合與出發。只有耳畔因無風而平緩規律的浪聲,與手中細碎的木質削聲間斷為伴。
木雕的圖騰是僅棲息於耶恩雪山的一種羌白山羊,曾是某個已經毀滅的部族賴以為生的代步牲口,只有在削著這樣的小東西時,辛德才能取回心中一絲難得的安寧。
但隨即,某個物體的接近,攪亂了海潮規律拍打磚岸的頻率。
鮮有的時光被打斷,男人皺起眉,望向波亂的來源,隨即便驚訝地瞇起雙眼,讓自己能看得更加仔細。
那是一艘看似遇難的破爛小船,一邊的船體幾乎破碎,在海面上飄飄蕩蕩,順著潮水的推攘,正往碼頭緩緩靠來。小船離岸不遠,是勉強能踩到底的深度,自碎開的那面看去,能發現船上似乎還有人。
是基於人道的救援,還是僅僅一時的衝動?
辛德扔下了手中刻至一半的木雕,腳踏熱海,撥開阻礙他前行的水體,將手搭上小船的邊緣。
「喂!還活著嗎?」
船上有具早就腐爛的看不出原貌的屍首,辛德只瞥了一眼,就因那沖天屍氣而轉過頭,望向船尾末端,那側臥蜷曲著的另一個遇難者。
是個孩子。雙目緊閉,滿身狼狽,身上沾滿鹽晶的衣物紋樣看不出是來自哪個國家;一頭金髮短曲糾結,小小的手還緊緊捏著什麼。
撐在船頭,男人翻身上船,無視脆弱船體危險的搖晃,對著那骨瘦如柴的——倖存者?他不確定——孩子喊到。
先是拍打對方的臉龐,再用手探了探對方的鼻息,辛德訝異地發現這孩子竟還有一絲微弱的呼吸;海上的叫喊引來了碼頭上其他船員的注意,幾人喳呼著往這裡跑來,協助將落難的小船推向海岸。
「這是哪來的船啊?」
「啐!晦氣!都爛成這樣了!」
來自他人的聲響似乎驚醒了那孩子破碎的意識,當辛德把這離鬼門關只剩半隻腳的小鬼從船上抱起時,他辨識出那孩子緊握在手中的,是一隻同樣早就爛的變形的人耳。
小孩很輕,看著不會超過十二歲,辛德先入為主地認為有如此頑強生命力的小傢伙是個男子漢。當他將眾人的混亂拋在腦後、要帶落難者前往救治時,辛德聽見懷裡狀似昏迷的孩子正在喃喃自語。
雙脣翕動,夢囈似的滿足,讓他忍不住緩下腳步,想聽聽孩子的呢喃,卻在捕捉到幾個含糊不清的詞彙後,又一次皺起了眉。
「……成功了?是啊,做到了……我好累……就睡吧,晚點再……太好了……抱歉……」
男人不聽了。抱著滿是曬傷與嚴重脫水的孩子,往醫館的方向跑去。
那一度瀕死的孩子昏迷了兩天。
醫藥費當然是他墊的,花了他兩枚金幣。
當辛德再次去探望那條差點被曬死的人肉乾時,醫生告訴他,那孩子醒了。
有著嚴重營養不良與脫水、經過械鬥似的皮肉刀傷、還有連日曝曬所造成的曬傷,那孩子好不容易才脫離了險境,卻無論問他什麼,都彷彿陷入魔怔般毫無反應。
就像現在辛德看到的一樣。
坐在病床旁的木椅上,男人雙臂抱胸,打量著只能躺在床上的孩子貼滿了曬傷膏布的側臉、與纏滿繃帶、寬鬆病號服下的小小軀體。
濃烈的藥味刺鼻,但怎麼也比屍臭好聞一些。
「我叫辛德。你叫什麼名字?」
「你從哪來的?」
「你是遇到海難吧,有多少人跟你們一起?」
一連幾個問題,對方都沉默以對。半垂著的眼神空洞,虛空地望著房頂,好像什麼都聽不到。
辛德有些不耐煩了。
「你再不回答,我可就不管你了。船上的屍體是你的同伴吧?他叫什麼名字?」
「我把你抱到這裡時,你手中還緊掐著一片爛掉的人耳。上面的耳環我取下來了,看起來跟你右耳上的那支是一對。是那傢伙的東西嗎?」
終於,他得到了回應。
是因為聽見了關鍵字嗎?那孩子終於睜開雙眼,轉過頭,聚焦的視線望向床邊銀髮的男人。
金髮的孩子有著一對眸色相異的紫瞳。
右目深紫漸青,如紺桔梗花的含苞;而左眼妖紫如紅,像某種被稱為紫牙烏的寶玉,眼白處卻有著一片烏痣,成了這顆寶玉上難以忽視的瑕疵,卻仍令初次見此特殊瞳色的男人愣了片刻。
只因即便如此,那依然是一雙美麗的、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令人沉淪的眼睛。
但男人還是很快就回過了神,因為那破蚌殼終於願意開了金口。
「……耳環?」
孩子的聲音很小。充滿缺水的沙啞。
辛德挑眉,遞過水杯,想要他先喝上兩口,那孩子卻不依,只是盯著他,強硬重複。
「把耳環還給我……!」
「你現在的聲音跟斷脖子的雞一樣,閉嘴,難聽死了,我有說不還嗎?」
嘴上惡聲惡氣,但辛德也沒興趣刁難一個剛撿回一條命的小孩,所以很乾脆地從自己的胸前口袋掏出那支掛著寶石的遺物。
垂墜式的耳環與孩子的左眼同色,辛德不具鑑別寶石真偽的能力,但其成色鮮豔,耳針鋒利,墜飾的背面刻著一個字母,在簡單清洗它時辛德摸過,那似乎是一組雋刻的「M&N」,摸不出詳細的樣式,也不確定是不是與他們這塊大陸通用的符文。
一見此物,那孩子便一把將之搶了回去,還因動作過大而氣短地咳了好幾下。
緊握著那支耳飾,男人原本以為這連表情都扭曲了的小鬼會直接痛哭出聲;但出乎意料的,等到這孩子終於從情緒的衝擊中緩和過來、並不斷重複的帶著異國口音的沙啞聲線裡,辛德確定自己聽見了「我要見他」這幾個字。
「那具屍體已經被處理掉了。」
「我怎麼知道?大概被隨意扔在某個碼頭上餵海鳥了。」
「……你還是堅持要看那具屍體?」男人因這孩子的倔強而不快地皺起了眉。「嘖……行。你站得起來就帶你去。」
每個地區處理海難者遺體的方式都有所不同,若是被荊犁本地的水手給打撈上岸,或許可以獲得一個相對體面的火葬。
奈何,處理它的只是一群匹夫。
放任那虛弱的孩子一步一喘地扶著牆跟在自己身後,最終辛德厭煩了等待,回過身,不顧他的掙扎與抗拒,一把將纏滿繃帶的小病人打橫抱起,就這樣頂著他人視線,一路前往另一個比發現這孩子的碼頭更為偏僻的廢棄港口。
如男人所言,無須走近,就已經能看見沖天盤旋、正在享受一頓難得美食的海鷗。
由於群鳥蔽翼,看不見那具屍體此刻的慘況。可在細長的鳥喙連續兩日的啄食與高溫曝曬之下,它又怎麼可能完好到哪去?
在還有一點距離時,辛德不算溫柔地放下了懷裡始終不知其名的稚子,就見他口中發出嗚咽,張開細長的胳膊,就踉蹌著要跑過去驅趕群鳥;但是,一個虛弱小孩的個頭,怎麼比得上正酣吃振翅的海鷗?
即便因遭受打擾的海鳥俯衝而跌倒在地、又被牠們視為另一頓美饌而盤旋攻擊時,那倔強孩子都沒有發出一絲哭聲,好像把巨大的悲痛伴隨苦楚,通通藏在蜷曲自衛的小小身軀裡,卻將雜亂鴉鳴的空氣渲染的連男人都能讀出其濃烈的色彩。
於是,一陣灼熱的白焰貼著小孩撲倒在地的身子,如織羽襲去,驅散了憤怒的鳥群,被再次扶起的孩子才發現,那是來自手執白火的男人。
牠們仍未離開那頓啃食了一半的大餐,虎視眈眈地盤懸於空,而半跪男人強壯的臂膀攔著孩子,看似是阻止他再次跑向屍體,實際卻是護衛著孩子,讓他免於再次受到飢餓鳥群的襲擊。
繃帶被啄亂了,有些舊傷又開始滲血。辛德看得生氣,但這只懂得任性胡來的小鬼依然只是偏執又無助地望著咫尺之遙卻再也接近不得的惡臭屍塊,咬緊牙關,渾身顫抖。
雖然被膏藥抹的滿面青黃,可辛德依然能從他的輪廓,看出懷裡的小鬼應該是個非常漂亮的孩子。
在醫院洗淨髒污、而後重新閃爍於燦陽下的金髮,罕見妖異如寶玉的一對美豔紫眸,再配上這張長開後肯定標緻的面孔,要是拐上船的話,一定能賣到一個好價錢。
但無須任何乞求,在那孩子絕望似地收回視線、再次垂首望著手中耳飾時,這等鄙惡想法便已煙消雲散。
為什麼呢?
很多年後,辛德回想。
或許是因為,當年自己的弟弟被「燒死」時,就是差不多這個年紀吧。
「……哪邊?」
「什麼?」
孩子問得突然,他沒聽清楚,所以那對紫眸望了過來,讓辛德別開眼,想了一會兒。
「這支耳環是別在哪邊的?」
「……左邊吧。怎麼?」至少當時這孩子捏在手裡的爛肉是左耳。
得到答案,孩子再次垂下腦袋,男人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不知道孩子在想些什麼。
接著——在辛德來不及阻止的情況下,孩子徒手將鋒利的耳釘刺入自己未有耳洞的左耳,血珠立刻溢出!原本白嫩的耳垂瞬間染上傷紅。
「等等!你這小子幹什麼——」
他張口,想責備對方的魯莽,畢竟這差點被曬成魚乾的小鬼身體正虛弱,任何一點小傷都可能造成額外的感染,更何況——那只有簡單清洗過的耳環原本可是穿戴在一團腐敗的爛肉上的!
然而,那孩子卻瞪了他一眼。
只一眼,便讓男人選擇嚥回所有後話。
只因那雙眼中所棲息的意志,已經與初始的茫然空洞完全不同。
他認得那種眼神。
那是深陷絕境也絕不退縮的堅定與銳利。
像把鋒利的軍刀,一瞬間劈開了男人眸中腐朽的炎。
所以辛德明白了。
對於一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言,無論他說什麼,這已再次將視線投向前方屍體與鳥群的孩子,都聽不進去了。
……那好吧,就這樣吧。
「……你這樣會感染。」
僵持了會兒,男人還是退讓了。換了個較為溫和的口氣,同時解下自己紅底藍魚紋的腰帶,它才剛買,很新,很乾淨,是荊犁本地所產的織物。
他想替那孩子擦掉耳垂上不斷滴下的血絲,那孩子卻護食般拍開了他的大掌,好像男人會再次搶走他失而復得的遺物。
這兇狠的舉動讓辛德從鼻腔哼出了一聲笑,毫不理會這尾乾癟小魚的拒絕,自顧自地為他擦去血漬,接著便不由分說地將腰帶綑上對方的腦袋,三兩下就把那隻左眼與左耳一同蒙起纏住;把紅腫起的耳垂露在外邊,並隨意在孩子的腦後打了個結。
「這裡叫『荊犁』,算你幸運,這裡壞人不多。」
沒了腰帶,腰間掛物無處可繫,辛德乾脆一併取下,把原本掛在腰間的那小袋東西放入孩子手裡。
「你最好還是回去醫院待著,除非你真的想死。之後記得把眼睛遮起來,太顯眼了。」
辛德不記得當時自己有沒有在笑,也早忘了當下自己是出於什麼心態,才將那袋不滿自己一掌的份量、卻得讓孩子以雙手才能牢牢捧穩的珍珠交給對方的;只依稀記得,自己在船隊鳴笛、要求船員歸隊時,給那孩子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自求多福」。
辛德早就忘了那天所有的細節。
只知道,他在那流落異鄉的孩子身上,恍惚看見了當年孤苦無依的自己。
如果當時,也有個人像這樣對自己伸出援手,也許……也許自己有機會踏上不一樣的道路?
分明知道把那袋珍珠交給那孩子,更有可能的是因這筆意外之財而導致孩子橫死暗巷;或者,更悲慘的,落入妓院,成為只能雌伏身下、取悅男人的雛妓。
但是誰管的著這曇花一現、廉價又虛偽的悲天憫人呢。
他還是不知道那孩子叫什麼。
但無所謂。反正應該沒機會再見了。
他依然是那個高掛榜單的通緝犯。
依然是那個醉生暮死的無名氏。
……直到——
白焰閃動,燃燒了整片夜空;金髮飛揚,滿月之光映於那張明艷動人的臉龐。那人揪過他的銀髮,抬起他的面孔,對那雙腥紅的眸子細細打量,一如每個俘虜只配遭受的待遇。於是,他看見那人揚起唇角,說——「——吶。要不要來我船上?」 ——如果當時…… 跟小船長的初遇
因為是火叔視角,所以有些環節模糊不清(?)
比如小船長驚人的美貌
船長中吐槽說:還說不記得細節,都這程度還叫不夠細節,火叔你細節是怎麼樣www
大概連小船長的每根毛髮都記的清清楚楚的程度吧
(不是
✦芙雷姆
8 months ago @Edit 8 months ago
辛德中你好,我想給你心得(好爛的梗)
我覺得辛德中的文風很適合航海世紀的世界觀!有種在讀西方奇幻文學的感覺,讓我感覺回到了在學時的班書時光……(?)
這邊三篇文都讀過了!不得不說自己十分佩服且喜愛辛德中的敘景手法,不單單是描寫純粹的景物,還因應劇情融匯了主角的情感,使整個畫面更加生動,腦海裡構築的片段都是小電影!
辛德給人的感覺像是心底唸叨著不樂意,但還是會照顧好小孩的人。尤其是看似攔人,實則趕鳥的舉動,好細心!
或許辛德不是大家眼裡的好人,他自己可能也不會承認?可是他的一舉一動無論是出於看見弟弟的影子,或是把過去的自己與對方重疊在了一起——無論任何動機,都確實幫到了對方。
「只因那雙眼中所棲息的意志,已經與初始的茫然空洞完全不同」這句我好喜歡!我好像也能從這段文字感受到被瞪的感覺(???)
neraso: 謝謝芙中Q口Q!!看到你這要說我真的太開心了,
不枉費我找了好多航海作品囫圇吞嚥成自己的 對的,辛德就是個面惡心善但自己不承認的傢伙,如果有寫出那點外人眼中的惡並且被接收到的話我會非常開心的,實話說我本人其實不太擅長寫這種悶騷角,希望之後的劇情也可以好好發揮
也是要感謝莫伊中跟我各種討論劇情大綱才寫得出來,感謝你喜歡我寫的景
希望下一篇
對,還有下一篇也能一樣讓芙中喜歡
嘻嘻嘻,能被小船長瞪的只有我
(驕傲山羊
覺得辛德中的文字非常有在讀西方奇幻文學感+1
用文字層層疊疊描繪出場景,慢慢在讀者腦海中創造出這個世界,又交織了人物的感情在其中,譬喻手法充滿了史詩感!這篇好喜歡前面鋪陳出的故事角色立場到最後被轉換過來的部分,細節到連斜體字都增加了其中的浪漫感,好像他們的相遇一次是偶然,再遇卻是必然發生
無意間幫忙的舉動卻改變了未來辛德的命運,真的是很棒的故事!
vs_LAL:
謝謝形容是史詩感,謝謝謝謝謝是爸是吧QWQ立場顛倒很浪漫吧!
多年前你對我伸手,多年後我收容你的棲身,從此兩清……是嗎?對辛德來說真的只是無心之間的舉止,想必連他本人都沒料到這竟會影響到往後自己的整個人生,但是要讓辛德願意坦然面對自己的感情乃至過去的罪孽還要好一段時間呢,所以在那之前,就只能讓火叔一人品味只有自己一人才懂得的複雜矛盾渴求囉
說起來因為是兩邊分開寫作,所以我這邊都盡量避開了關於船長的性別形容甚至對方的情感波動,所以對於船長在想什麼,火叔是全然不知道,而能放上檯面看到的,就是一個沒心沒肺但始終霸佔著左胸心室的大鯊魚小混蛋(?)囉,火叔
跟中之都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