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越過連綿山脈,縷縷金光織進維帽的紗幕間。姜旭芳肩背小行囊,來到城外水圳旁的柳樹間,很快地看到梁衡序挺拔寬厚的背影。
這日是定了一塊往五午縣查案的日子,梁衡序在聽到身後腳步時回過頭,「喔」了一聲以示招呼,同時往姜旭芳身邊走近,不由分說的先遞出帶肉香的包子。
「給,路上吃。」他遞的自然,同時往身後解開佩刀的扣環。兩人站的柳葉之間不見任何車馬——就因為自己說了句御劍更快的話,想不到還被輕易答應了。
姜旭芳確實沒吃早點,將微熱的肉包包好放懷裡,看著梁衡序俐落站上刀面。那黑色刀刃寬厚,站兩人綽綽有餘,同樣黑色的刀柄粗獷有細緻刻痕,沉澱而醒目。
「看著是把好刀。」姜旭芳將帷帽掛到身後,輕巧站上刀面,指頭扣著梁衡序的腰帶邊緣,只剩頭頂從對方肩頭冒出一點。真是高大,姜旭芳想著,問:「刀有名字?」
「偃月。是個好夥伴。」梁衡序踏了踏平穩的刀身,笑道:「尋常修道者多佩長劍,我初找佩劍時還弄斷過兩把,轉去尋刀刃,這才找到了他。」
感受到後腰上微微的重量,那雙靛藍又用餘光確認了人有站妥,刀身緩緩向上漂浮。也不知道這波瀾不驚的人究竟懼高不,便道「偃月飛的很穩,周圍也會有劍氣防護,不會掉下去的。」
姜旭芳發出聲了然的鼻音,拍拍梁衡序的側腰,道:「依您習慣操作吧。我不懼高。」
聞言,梁衡序也不再囉嗦,沒多久兩人便在天邊御劍而行,看著底下朝陽籠罩大地,在所觸之物皆繡上金邊。
一路上姜旭芳未多說什麼,只是出神地看著許久沒見的視角和風景。初結丹時,他還有那麼點閒情逸致感嘆所見,但新鮮感過了以後,不過又是一趟任務而已——況且夜晚御劍,能視的也所剩無幾。
這麼一想,白日時登高望遠倒是許久沒做了。思及此,姜旭芳道了一句「風景不錯」,也沒管梁衡序是否能聽見,或是自己的反應是否太平淡,不似沒有御劍經驗的普通人。
風聲呼嘯,辰時的上空帶點乾淨微涼的氣味,梁衡序沒聽清後頭人感嘆了甚麼,偏頭「嗯?」了一聲也沒得應答,想來是沒傳到。勾在後腰的力道不輕不重,他簡單的想,姜旭芳不是本就情緒起伏不大,就是過往也乘過哪把劍吧。
兩人落地在客棧處,日子定的突然也沒法先打探,當梁衡序聽見掌櫃說:「就剩一間房。」時不自覺繃了一下臉,轉頭見姜旭芳沒什麼反應,又飄回眼神。
事情要查,被擺著而有些微妙的關係這下重回腦裡,姜旭芳看著大概無關緊要,自己便也不知要不要保持距離。要說長這麼大,還從未在床事上牽扯出什麼不明不白的關係,只能說人有失足⋯
梁衡序放下包袱,回頭對上往床榻一坐的翠綠,心裡暗自慶幸,還好床分兩側。
姜還是老的辣
10 months ago @Edit 10 months ago
姜旭芳從交領間先掏出已經涼掉的包子,泰然地退下青紗外衫掛起,並道:「今日我在這條街街底轉角的樊光樓有飯局。我先補個眠,這期間梁公子隨意行動,未時末回旅店會合就行,可以嗎?」
得人應聲,他本想退下左側衣衫,與梁衡序對上眼後笑了笑,起身繞到屏風後,一陣窸窣聲,再次踏出時,左袖恢復空落,右手上則多了個木製假手。
這不是像在防自己起色心嗎。梁衡序的臉抽了一下,不只啞口無言,估計辯解會越糟。見人把假手放到一側,掀開被就要就寢的怡然模樣,心想還是趕緊滾的好,道「那我先去探探查到的幾個點。」便外出了。
日正當午,人一多探查的速度也快,幾個點都證實此地流民丟失的更多,還多半是孩童。梁衡序自街角的麵攤起身,正向老闆多要了幾塊夾餅想帶回去給酣睡的二當家,側耳聽見幾個人閒談,不自覺又多注意起來。
「山賊流寇越來越猖獗了,前些天又一個村被屠了個乾淨。」
「唉,難道都沒人願意驅逐那些惡人嗎?」
這樣的話從小到大聽多了,更是沒法反駁,他沒停下手上給錢跟收吃食的動作,如舊的神色卻是在聽見後話時皺了下眉。
「倒是聽說有大善人願意出資替這些死者們殮屍,縣太爺既不必出錢也不必出力,樂得清閒。」
又是善人?梁衡序本想往前一步多問,那夥人卻似乎是要回去開工,很快的散了,他也只得摸摸後頸,選擇記下這事。而當回到客棧時,見一團縮捲的綠衫微微起伏,他放下吃食,不出任何聲響的到樓下尋個位置待,等到時辰差不多時再次來到房門口敲了敲,得了聲應門,才開門踏入。
姜旭芳已經醒了,假手仍放在床頭,正坐在靠窗的椅子吃著最後幾口的肉包。
姜旭芳轉頭看向梁衡序,指著桌上的木盒問:「還沒用午膳嗎?」
「那是給你的午飯。」梁衡序一挑眉,窗外都暗下來了,這人才在吃早上的份?雖說這也不歸自己管。他立在門旁看著姜旭芳悠悠的吃完包子,這才想起這寢間也是自己的,轉而拉了把椅子坐下。
「多謝,但等會還有飯局,怕吃撐了,暫且先擺著。」姜旭芳朝人笑了笑表示謝意,又問:「下午上哪兒去了?」
經提點,梁衡序正了正神色,把午後的見聞都說了遍,當提到流寇屠村時停頓片刻,很快的轉提及那”善人”的消息。「我認為這人的來歷有必要打探。」
「⋯⋯確實有點意思。」姜旭芳可不相信有人會沒事出錢幫村民收屍,平時聽聽就罷,這個時機點更可疑。他吃掉最後一口包子後起身,拿了帷帽戴好,道:「之後前去看看吧。現在,先勞煩公子陪我走一趟樊光樓了。」
傍晚時分,兩人在店小二的引領下來到樊光樓頂樓的雅閣。姜旭芳讓梁衡序在外頭候著,再次確認暗號被清楚記下,便將帷帽交給人,轉身入內。
這日是與其中個供應酒商相談,談得自然多數跟酒有關,但也參雜一些江湖消息的交換和往來,姜旭芳在談笑間一道詢問孩童失蹤及山匪屠村的事,對方除了對官府的不作為暗諷一番,又道出認識的人家中,確實有孩子夜半溜出門就沒回來的情形,並懷疑是山匪所為。
酒酣耳熱之際,新一輪契約也談得差不多了,閒聊間傳來桌椅碰撞的聲響,又是幾句調笑,就聞姜旭芳道:「夜色雖美,就嘆無法久留。」
「二當家,時辰差不多了。」
霎時,門板被扣響,又不待應答的被推開,倚在雅閣外注意動靜的梁衡序重新出現,靛藍掃過裏頭被挨的近的姜旭芳,不露情緒的臉有那麼點凶狠。
姜旭芳看著並不慌亂,僅是藉機表示稍晚還有事,便笑吟吟道別。待兩人踏出餐館,他朝梁衡序勾唇:「不錯,有在注意時機。在外頭站了半個多時辰,餓了嗎?」
梁衡序應了聲「餓。」遞過惟帽,就目視重新籠罩朦朧的身影往前頭走。起初被答應下合作,他還想或許姜旭芳就是對要查的事好奇,或是拉攏個門派子弟的人脈,不是真需要護衛,卻不曾想初回就遇上。
「你還真欠個護衛。」他三兩步跟到一旁,這人總這樣笑,笑裡又全是摸不透,自己栽了一回,做為手段確實管用。梁衡序沒忘那時感覺到的不樂意,總覺得心裡有些複雜,位處二當家的位置,這人何必?
「多虧有您。」姜旭芳掩在紗簾後的聲音有些朦朧,他漫步在入夜了仍熱鬧的大街上,隨意問:「想吃什麼,梁公子挑吧。」
身邊不明顯的酒氣透過帷幕,梁衡序轉而張望了下,想尋個熱湯餛飩之類,沒兩步卻被突然竄過腳邊的影弄的踉蹌,他回頭一看,原來是幾個孩子朝貓兒扔石子才惹的騷動,便朝幾個小兒訓了句:「喂!怎麼能幹這事。」
「關你什麼事?」「是啊是啊。」
小孩們不聽勸,有一名去圍堵牆角的貓咪,另外幾人紛紛朝梁衡序比鬼臉。
梁衡序沒發火,只是朝小孩子們走近幾步,高大的身材即便只是靠近,也足以顯示出威壓。
「你們朝貓扔石子,是因為他沒能反抗,可或許哪一日,像我這樣的人也能對你們扔石子、做其他更糟的,還僅僅只是因為好玩——這世上什麼人都有。」梁衡序伸出手,在孩子們面露慌張時用指頭迅雷不及掩耳的彈了一下。「若會怕,認為不妥,還不如成一個能護住自己跟旁人的人,不更光彩些嗎。」
姜旭芳起初沒出聲,看著為首的孩子摀住額頭,琢磨怎麼回嘴的倔強模樣,直到這時他才掀起紗簾一角,彎腰道:「你們可想過這隻貓是什麼來頭?」
得到孩子們的注意,他繼續道:「我曾聽過孩子們欺負街上的貓,爾後消失的傳聞。這世上無奇不有,那隻黑貓或許是隻貓妖,你們待牠不好,保不定牠晚上來索命。」
幾名孩子聞言露出猶豫的神情,為首的梗著脖子回:「你說謊!他那麼弱,哪可能是什麼妖怪?」
「這個嘛,或許牠在等待時機,或是認識更厲害的貓妖。」姜旭芳的聲音很柔,說的話卻越發陰森,「這位哥哥說的對,這世上什麼都有。所以可別看人家弱小就欺負,哪天對方有機會了⋯⋯」
姜旭芳五指比出爪子的形狀,剎那間抓了把空氣,劃出的風揚起孩子額前幾縷碎髮。
「就會這樣。」姜旭芳微笑看著孩子愣住的神情,直起身,重新放下帷幕,「這可是哥哥刻意說與你們聽的,把這個秘密跟其他孩子們分享吧。」
梁衡序看著幾個小孩互相牽扯著離開,無語之際也得趣的笑出聲,他朝身邊人一挑眉,調侃道「還會嚇唬孩子,挺有一套。」
姜旭芳淡淡一笑:「那孩子一看就是有脾氣的,不只嚇唬,還要讓他覺得掌握了什麼新知,才會真的聽進去。」
「所以才說你有一套。」兩人繼續往前走著,梁衡序在路過間飯館子時指了指示意,一面延續話題:「你說你在街頭待過,是因為這樣對管小孩兒拿手?」
姜旭芳踏入飯館,跟小二要了靠邊位,直到入座了才回:「不如說是依樣畫葫蘆。那貓妖的故事也是別人跟我說過的⋯⋯雖然當初是狗。當然,我沒對狗扔石子,只是想帶回家。」
小二這時來點菜,姜旭芳要了碗桂花紅棗湯,見人盯著自己看,問:「怎麼了?」
喜歡狗?還好甜?「沒。」總覺得記這些瑣碎事奇怪,梁衡序搖搖頭,朝店小二要了碗油潑麵,猶豫片刻,又加了碗梅花湯餅。
待吃食上桌,那雙靛色看回了姜旭芳臉上,語塞了會,還是忍不住多嘴:「你喝酒吃甜夜裡要胃疼。」接著把那碗梅花湯餅推給人,明顯最初就是為著這事多點的。
姜旭芳眨眨眼,看向不知為何眼神有些游移的梁衡序,半晌輕笑一聲,把湯餅挪到面前,然後將甜湯往對面推一些。
「心領了。那就勞煩梁公子替我分走一半甜湯吧。」姜旭芳又朝人笑了笑,才撈起一小口熱湯,吹涼後送入口中。
聞言,梁衡序含糊的答了聲「喔。」便也低頭吃麵去了。
每次這人一笑,自個便會沒由來的多幾分心虛,即便只是隨手的關照,待尋常友人或是同門正常,就只有在姜旭芳身上顯得事事刻意,只因為是不是朋友都不明。他重新抬眼,冷不防的問「我們年歲差不多吧?若沒差上一輪,就也不用您啊您的喊了,怪刻意的。」
姜旭芳頓了頓,像是想憋回笑意般以手背掩著唇,待口中食物嚥下,才反問:「梁公子不到而立之年吧。您覺得我幾歲?」
被逗著玩的氣氛讓梁衡序撇撇嘴,由此判斷,或許姜旭芳要比他年長的多?從姿態模樣來看確實有些閱歷,但若不是修道者,總不超過不惑年。他遲疑的拋了句「三十五?」都還覺得報高了。
姜旭芳發出聲了然的鼻音,舀了勺湯,隨意道:「那便是要喊你一聲『衡序』,而非『潤之』了。」
這人還真是查的透徹。「你不會還讓我喊你”兄”吧。」梁衡序有些沒好氣,但也忘了方才的尷尬,拿了瓷碗撈了幾勺甜湯,把紅棗全留給人,便又推回去了。
對於「兄」一詞,姜旭芳勾唇,回:「還是別了,怪刻意的。」
他接過甜湯,一頓飯結束,甜湯食畢,但那梅花湯餅有一半還是下了梁衡序的肚子。
*
就算是這樣微妙的關係,梁衡序也沒有在意的夜不能寐,就是在隔日醒了個早,他望向還睡著的姜旭芳——姿態倒跟昨日午覺一模一樣。便撈了外衫放輕步伐的離開寢間,往早市走去。
這日的預定是往情報處去打探消息,幾個消息較為靈通的還得要姜旭芳幫忙開路,於是梁衡序也沒往哪去,吃了早飯時間算的差不多,又帶了蔥肉餅回到客棧,也不知為何,同樣的放輕聲響。
大概是因為這模樣難得。梁衡序給行為尋了理由,這才伸手拍了拍床榻上的人。
幾乎是剛拍完,姜旭芳就睜開眼,正巧與梁衡序的藍眸對上,引得人一愣。姜旭芳淺眠,本以為梁衡序醒來後的聲響就會喚醒他,想來對方刻意隱去聲息,心思比外表呈現的細。
「現在什麼時辰?」姜旭芳撐起身,整理了下寢衣領口,朝窗外望去。
「還有半個時辰,夠吃早飯。」梁衡序指了指擺在一旁油紙便往後退,轉身去把腰帶、綁臂等瑣碎的鐵件穿回身上。
姜還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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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梁衡序背過身,也或許姜旭芳剛醒沒多想,這回沒有特意走到屏風後,直接退下寢衣,咬著假手的綁帶一角,繞過腋下並在胸前扣好,這才披上外衫,有條不紊的著裝起來。
梁衡序沒想料想這人防也只防半套,在抬眼見著白皙胸口時僵硬的挪開視線,心底罵咧半句,又自覺詭異的看回來。
原來是用綁的,這嗑著不疼?
他想想沒問,自然也不可能幫忙拉衣衫,藉著背過身的舉動去把油紙裹打開,讓鹹香散在寢間,又去轉倒茶。
而當姜旭芳坐定,他又成不自主地盯著人看—姜旭芳頭髮睡亂了一側。
姜旭芳坐在窗邊位置,一邊看著街頭景色一邊小口啃著烙餅,半晌意識到梁衡序的視線,放任對方又盯了一會,才轉頭挑眉:「想吃嗎?」
「吃過了。」梁衡序有些惱,多提點像是總盯著看,這人少掉一邊手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早有自理的方法。話說回來,還不就是跟這人熟不透,也不知姜旭芳平日裡是怎麼過的,要不要幫把手。
繞了一圈還不是看了。思及此,梁衡序先是問「你今日都會帶著帷帽嗎?」當姜旭芳投了困惑,他只得老實道「你頭髮睡亂了,能自己弄嗎。」
姜旭芳眨眨眼,將烙餅咬在口中,抬手碰了碰頭頂,很快摸到髮絲凌亂處。簡單順過後,他重新用油紙包住烙餅並鬆口,才道:「帷帽路上戴著,進店再看需不需要露臉。」
語畢,他繼續吃著烙餅,這回不再看街上,而是將視線落在梁衡序身上。
姜旭芳慢條斯理嚼著,嚥下食物後才笑了笑:「只是在想,你的心思意外細膩。有人這麼說過嗎?」
「⋯我不記得有。」他手抱臂的挑起眉,沒由來的彆扭,但仍然誠實的回答「可這種事看看就會發現,能舉手之勞的小事,我覺得多問一句也無妨。」
姜旭芳淺笑:「可不是誰都這麼想。」
說罷他便繼續專心吃烙餅了,話雖如此,直到預定出門的時間到了,也只吃掉油紙上一半的食物。
姜旭芳對著銅鏡檢查儀容,待確認翹起的頭髮也平順了,點頭道:「走吧。」
約莫半兩刻鐘,兩人在大街小巷內拐了幾回,總算來到個不起眼的小店前,破舊的紅燈籠掛兩側,在高照的日光下懨懨地眨著。櫃檯沒有人,僅有一隻打盹的黑貓窩在上頭,姜旭芳戴著帷帽進去,也沒喊人,僅是從懷裡掏出個刻有杏花村標記的玉牌到貓咪面前。那黑貓懶懶睜開眼,瞥了下後越到櫃檯後方,一名綁著雙髻的少女冒出,掀起通往後廳的珠簾。
貓妖?有些眼熟。
梁衡序不是沒有探到這處據點過,只是非關係人士查不了什麼,看來杏花村的勢力倒是不小。他看著姜旭芳收起腰牌,跟著步入後廳。兩人坐定後,少女便消失在門後,過了一會,一名溫文儒雅的中年男子走進,對欠身的姜旭芳回禮後入坐,笑道:「多謝兩位昨日對玉桂出手相助。」
「舉手之勞。」原來是那隻貓,藏匿妖氣又跑的快,倒沒認出。梁衡序看了一眼姜旭芳,想來是對方牽的線,便眼神示意由他發話。
男子道:「杏花村二當家今日來,想問的是什麼?」
姜旭芳將帷帽解下,擱在腿上,道:「恰巧來此辦事,順道跟堂主您打招呼。只是在街上聽聞最近山賊流寇頻頻擾民,有善人幫忙出錢殮屍蓋墳,確有此事?」
男子勾唇,道:「如今世道不太平,您以為如何?」
姜旭芳笑了笑:「善人可不多見。」
「確實如此。」男子道:「這事有人打點,縣太爺不必出面,樂得清閒,也沒有剿匪的打算。然而那些逃走的剩餘村民想回來祭祀時,卻說找不著墳墓。究竟是留下的消息地點有誤,還是有其他的原因?頗耐人尋味。」
男子點到為止,但對姜旭芳和梁衡序來說,背後隱藏的可能性以足以引起注意。姜旭芳面露思忖,道:「竟有此事。這些人可以接二連三屠村,想來勢力非同小可,要是將來影響通往鄆城的商路就麻煩了。」
他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口,接著問:「難道他們只在附近山頭作亂,沒鬧進縣裡?不說別的,流民也增加不少吧。」
男子道:「是增加了一些。流民的動向我們就沒那麼清楚了,您若好奇,可以問夷匡街上名為穀鼠的男人。那傢伙不好說話,且身上的味道嘛⋯⋯二當家是金貴的人,可能要海涵包容些。」
「算什麼金貴的人,混日子罷了。」姜旭芳笑著回,將杯中茶飲盡後,從交領拿出支牡丹髮簪放桌上,道:「鹿韭姑娘的心意。哪日來杏花村坐坐,肯定備好您喜歡的五糧液。」
男子拿起髮簪,眼神露出一瞬的柔軟,隨後與姜旭芳作揖,請不知哪時站在門口等候的少女送兩人一程。
兩人回到主街,姜旭芳已重新戴好帷帽,朝梁衡序問:「去夷匡街?」
姜旭芳問的詳細,甚至用不著自己出聲,心底所想的皆一一被問了,想來這人是可靠的,看似還有些互相牽線的情分,信得過。梁衡序點點頭,道「自然。」
兩人到了男子說的點,街好找,人也不難,名為穀鼠的男子位在乞丐聚集的死巷裡,骯髒與惡臭不用靠近便能從身邊人的黑垢見得,量是梁衡序這般不拘小節,也在拐進巷內時頓了下,倒是姜旭芳走的毫不遲疑。
像是確實在街頭混過,梁衡序跟在後頭半步,思想男子所說的話,便在姜旭芳要更向前問話時道「我來吧。」
他半蹲下來,率先陪了個笑:「打攪這位大爺,我倆想問事,不知能不能行個方便。」
而本坐臥地面的乞丐抬頭,黃牙間淬出口痰,又伸手搔了搔背,用滿是污垢的指頭指向前,沒聲好氣:「你誰啊,知不知禮數。」
「失敬、失敬。」梁衡序掏出銅錢,不一會便被搶了去,他則繼續客氣的問「小弟在找人,都說您是這處領頭管事的,才想來問問,聽聞這處有人在施惠,所以近日他鄉的流民都聚集到此地來了,這事可真?」
榖鼠則抓抓胸口,摸出一隻蟲蝨子,語氣卻是肯定的:「的確。」
這話讓梁衡序瞪大眼,又進一步打探:「可⋯現看來,卻是沒有太多人在爭這處地?」
男人一雙灰濁轉了轉,帶上笑:「你小子看的細。」穀鼠稍稍坐正,一面把銅錢塞進暗袋,一面道:「就因為這謠言,流民半月內是多了不少,可就像說好的那樣,人販子帶走大半,而更多的是不見了。」
榖鼠看向愣怔的梁衡序,在笑意裡確定了答案。「你尋的可是孩子?不見的可多是無父無母的孩兒。」
帷幕後,姜旭芳瞇起翠眸,似曾相識的情境在腦海內浮現,只是立場交替,這回他在明,注視著幽暗裡過往的自己。
「有見過什麼可疑的人在這附近出沒的嗎?」他聽見梁衡序問,但心裡想知道可能性不大,畢竟當年他都懂得使用術法掩人耳目,除非有插曲,要不難以被注意到。
但並非毫無機會,要不青蛾一詞也不會在多年前悄然於江湖冒出頭過。
姜旭芳陷入思緒,有些走神,直到一聲粗糙的喚才拾回注意力。
「這位神秘兮兮的人,是你家孩子丟了嗎?」穀鼠嘿嘿一笑:「話說回來,你是男是女?連一句話都不吭,怎麼,我們這太骯髒,配不上你開金口,露尊容?」
梁衡序回過頭去看被帷幕裹著的人,僅幾秒的思索,便又客氣道「大爺見諒,孩子丟了,我的委派者自然難受。」他湊近姜旭芳,悄聲確認「可還有想問的嗎?」
穀鼠這時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不想知道我看到什麼了嗎?」
姜旭芳知道這是在索要更多的意思。梁衡序也聽出來了,又遞出枚銅錢,穀鼠卻沒立刻收下,而是對姜旭芳上了心般,直盯著人看。
這種程度的難搞姜旭芳碰多了,乾脆從梁衡序手中接過銅錢,主動遞給人,柔聲問:「敢問大爺,有多少人是因山匪作亂而聚集於此?」
「哎唷,原來是個男的。」穀鼠接過銅錢,道:「不少。問我的話,都要懷疑人口販子跟山匪有勾搭了,全往這兒湧,又有一些被帶走,不是正好?」
「您言下之意,他們是一夥的⋯或者說,連著善人,都像是牽扯一塊?」察覺背後的勢力之廣,梁衡序皺起眉,若這些臆測為真,那可不是什麼為取錢財的案子,是要著人命的大事。他的神色變得凝重,向前一步問「可有看過什麼人與這些人接觸?或明顯是領頭的?」
銅錢被拋到半空轉了一圈,榖鼠取樂般的嗤笑:「我慣了跟見得著臉的人說話。」開始得寸進尺起來。
若是這樣,這人後頭所說的話便不大可信了。梁衡序有些猶豫,便側頭問「我想該從那善人的模樣打探起,可還有其他能問話的人?」
姜旭芳在心裡琢磨了一圈利弊。看臉一事說大不大,但他不想輕易丟了籌碼,況且換來的可能也是被玩弄股掌的滋味;更甚者,這個穀鼠背後是怎樣的勢力不可知,若與那幫人有哪怕一點牽扯⋯⋯就算要被找上門,也不該是這時。
姜旭芳拍了下梁衡序的背,朝穀鼠道:「問得差不多,就不打擾您休息了。」
穀鼠也沒多做挽留,只在兩人轉身時懶懶開口:「說說吧,到底為什麼要管這事?你們看著可不像丟了孩子。況且,誰在乎咱們?該不會你們也是人口販子吧?」
「同為人,哪裡有不能被在乎的,孤兒、流民,都是一樣的。」梁衡序沒有完全轉身,只微微側首,語氣平穩「既察覺了不對,就管管事,昔日被拉了一把,自然也能出一分力。」
這些話是對穀鼠說的,姜旭芳聽在耳裡,卻覺得直指本心,直到踏出夷匡街都未再開口,緩步往主街的人群裡頭走。
「⋯喂、⋯」「喂,姜旭芳?」
喚名拉回現實,梁衡序幾次問話都未果,便伸出手拽住不斷往人潮裡走的人,那隻纖細的手腕延伸進帷幕,看不著臉,因此梁衡序也沒見著那一閃而過的迷惘。
「你累了?」他算算時辰,即便這人吃的少也該餓了,便道「走吧,先吃飯,再作打算。」
「⋯⋯沒事,走神而已。要吃飯嗎?」姜旭芳語帶一如往常的笑意,沒甩開梁衡序的手,任人握著並看向日頭處,道:「隨意吃一些,看等會還有沒有時間去山上村子找回來的村民問話吧。」
於這番話梁衡序沒遲疑,他自然也在思索這一切動盪,早無關成群結寇,被利用的流民孤兒的去向,為何全是小兒——想姜旭芳同樣的在意。
午飯桌上難得的安靜,而綠衫惟帽底下的人則吃的更少了。
銀柄越過村頭,兩人在未時來到山中,找到了歸鄉而尋不見親人屍首的幾個商販,並被領至所謂的墓地處,只見草木叢生,一點也沒有挖鑿過的跡象。
那幾個青年面容憔悴,不明白只是去城裡一趟,便再不知道至親生死,但仍然試圖回想得到的消息「我亦事後問過,確實是有人見著麻布裹屍,一牛車往這處運。」
姜旭芳摸著幾乎及腰的野草,問:「敢問有多少人能確定至親的確喪命的?」
見商販面露不解,姜旭芳補充:「不是找不著人,而是的確見著屍首。」
商販互相看一眼,其中一人開口:「大約一半。據說當時很混亂,屍首不見得是完全的,所以不忍直視,這也是情理之中。為何這麼問?一般不會有人拿屍首做文章吧?⋯⋯是嗎?」
姜旭芳感覺到梁衡序看過來的視線,半晌開口:「方便讓我們詢問見過這善人的村民嗎?」
幾個青年自然允下,可當到了村裡,那些信了善人,卻成加害而丟了屍首的村民,便沒有那麼信任兩個外來者,幾個老者面面相覷,其中不乏對有外顯武力值的梁衡序投以提防,問道:「你們為什麼想知道這些?」
梁衡序看了姜旭芳一眼,手掌輕拍腰間玉佩,道「我乃外出遊歷的門派子弟,姓梁,恰路過此處察覺異樣,因此想多查查這事。」
失蹤案已成了互相勾結,曾聽聞的事逐漸重疊至現今,梁衡序沈默片刻,道「或許背後有什麼異徒在密謀大案,還懇請諸位有什麼蛛絲馬跡,都能說一說。」
眾人本只是擔憂疑惑,被梁衡序一說,才真切感受到親人的遺體可能並非憑空消失這麼簡單。焦急的村民向前詢問原因的同時,姜旭芳掃過村裡殘敗的景象,注意到幾名躲在牆角邊偷聽的孩子,於是掀開帷幕一角走過去,在孩子們想躲閃前掏出幾顆麥芽糖,彎腰平放掌心,和善道:「沒事,我們是來幫忙的。吃點糖吧。」
孩子們面面相覷,膽大一點的主動拿走糖,剩下的才跟進,還有幾個直盯著姜旭芳的臉瞧,小臉滿是好奇。「你是哥哥還是姊姊?」
姜旭芳笑問:「你們覺得呢?」
「⋯⋯哥哥?」「哥哥哪是長這樣?姊姊吧。」「但姊姊的聲音也不是這樣⋯⋯」
孩子們七嘴八舌討論起來,見氣氛緩和了,姜旭芳才道:「為了獎勵你們前陣子逃過一劫,哥哥決定再一人給一顆糖,好不好?」
有糖吃,孩子們當然什麼都好,姜旭芳待糖迅速被拿光後,道:「哥哥想問你們,對說要幫助村民下葬的善人有什麼印象?或是那些山匪們,想到的都可以說。」
其中個孩子縮了縮脖子,道:「山匪好可怕。穿得跟我們差不多的衣服,卻拿刀殺我們。」
另一個孩子道:「他們不是搶而已,以前也有人來搶,但這些人一邊殺一邊喊,模樣好嚇人。」
「那個善人跟山匪完全不一樣,看起來像念過書的,乾乾淨淨。長得比那邊的哥哥還友善。」
姜旭芳跟著孩子們指的方向瞥了梁衡序一眼,莞爾一笑。
「那個哥哥是真正的好人。這個世界很複雜,好人壞人無法用長相判斷的,你們也學到一課了,眼睛擦亮一些。」姜旭芳接著問:「善人還有其他特徵嗎?」
孩子們面面相覷,直到其中一個特別年幼的「啊」一聲,道:「花。」
姜旭芳不解:「花?」
「村長跟他握手,我看到袖子裡有花。」孩子指了指右邊小臂內側,「這裡。」
話說得模糊不清,姜旭芳卻愣住了,薄唇動了動,才問:「你看到了花烙在那兒。是什麼模樣?」
年幼的孩子想了想,比了個細長的手勢:「樹枝上有花。」
腳步聲靠近,與村民言談完的梁衡序正直直的走來,姜旭芳背過身的神色他沒見著,只是遠遠看到幾個孩子們有些畏懼,便也搔搔頭蹲下減低壓迫感,接著如巧合般,從交領裡掏出糖給孩兒。
「那些人說這善人長的眉清目秀,斯文的很,著著緞料子的長衫,看著讀書人的樣貌誆騙不少人。」梁衡序攤著掌心任由小手拿糖,維持著蹲姿在旁,把問到的話一併說完「我還問了那些山匪有什麼異樣,幾個活下來的說,曾聽到他們說了什麼指示⋯確實像是有領頭的。」
他看了眼孩兒,心想還是模樣好看的人得孩子喜歡。一面問「你問到什麼了?」
「⋯⋯」姜旭芳重新放下帷幕,道:「有孩子看到那善人的右邊小臂內側,有桃花枝的烙印。」
「桃花?」以符號作為自己人標記的做法不少,梁衡序思索是否有能對應上的組織,一面轉頭問孩子們「可記得什麼樣?能畫出來看看?」
那小兒也逐漸不認生,稍稍比劃了下,轉而接過梁衡序遞到手上的樹枝,就在沙地上畫了個大概。
確實像是枝條上開著桃花。他回頭對姜旭芳道「只聽描述便猜出,挺厲害的,可是聽聞過有類似的組織?」
姜旭芳意識到說漏了嘴,琢磨間拍拍梁衡序示意稍後再提,與孩子和一眾村民道別後,御劍回城中買了點吃食到客棧。
門板闔上,外衣褪去,姜旭芳直到從梁衡序手中接過肉餡餅,才道:「確實耳聞過江湖有非正道的組織以此做為標記。這組織似乎會拿屍首與人做為修道路上的墊腳石⋯⋯類似你提過的桃花源。」
「類似?效仿的程度有多高?」梁衡序眉頭一皺,將餡餅捏在手裡琢磨一切,從孩兒、屍首、流寇,以及組織,現在加之如同邪教般的記號,早指向更大的事件。「也就是說⋯這組織早有了,你對此知道多少?」
姜旭芳將所知的在舌尖滾過幾圈,才精煉成字句:「雖然還不確鑿,但假設真是這組織在背後操控山匪,讓他們製造屍首與流民,同時放話吸引其他地區零星的流民集中於此,好一網打盡⋯⋯這樣的縝密,不大可能是新興組織。」
他咬開餡餅一小角,對著冒煙的口吹兩口氣,道:「這是我的推測。更詳細的,韶芳門的長輩或許知道更多。不妨問問?」
思緒壓在事上,梁衡序也沒有多遲疑,就道「確實。」若真與多年前的案子有關,那便不是自己就能探完的,得回門派請示掌門。
晚飯用畢,梁衡序擦著一身水氣回到床榻,兩床在寢間內相對,他朝已經躺下的青衫看去,微亂的髮辮有半截垂到床榻外,讓梁衡序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卻也同時回憶起探查時姜旭芳的模樣。
表現的淡,卻稱得上”熱心”。
起初他以為這人僅是互惠之下來給情報的,但在開路外,姜旭芳問得深、也問的準,好似本就關注這事。
或許與過往有關?
所知廣泛,本就遲疑過姜旭芳曾為修道者,若因故丟了修為也不無可能。在查案外,梁衡序並未想探人隱私,倘若能將關係稱作友人,也就是好奇罷了。
姜還是老的辣
10 months ago @Edit 10 months ago
玉勾烙在墨夜上,夜深人靜裡,姜旭芳抱膝坐在窗邊,著羅襪的雙足交疊,五指攏著空落的左臂,摩挲著平整的斷面處。寢室很靜,只有熟睡者平穩的呼吸聲,漸漸地卻能聽見烈焰的轟鳴,一波波怒濤般的叫喊襲來,被濃煙沖刷得模糊不清。
火光中,一截被青衫包裹的白皙手臂靜靜躺在明暗閃爍間,得由劍柄挑開,才能見著烙印在小臂內側的桃花枝。那日象徵正義的劍一斬,意外斬斷了姜旭芳與桃花源最明確的聯繫,他卻沒能擺脫燙鐵貼上肌膚時灼燒的感受,十載了,似乎還隱隱作痛。
姜旭芳清楚只要不插手,那些人捲土重來與否,都可以當作毫不相干,但本以為斬草除根的土地卻春風吹又生,就像他人生下過的所有決定,沒有一個朝著希望的方向走,全是徒勞。
姜旭芳收緊手,像是抱緊自己,五指卻陷進斷面處,壓出紅痕。槁木死灰裡,零星火光正隱隱閃爍——他不怕消亡,不如說等著這刻來臨已久,但再怎麼著也得拖著替自己掘墳的人一塊下去才行,就算拼盡最後一絲力氣也在所不惜。
這樣的話,身上的火是否終能迎來熄滅的一天?
姜旭芳將臉埋進臂彎間,合起眼間,喃喃朝姜夕鴻如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