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港都會一角漸入深夜，店家的燈火一盞盞滅去，這讓仍在值晚班的店員背脊發涼。

　　再過20分鐘值班的飲料店就打烊了，但分分秒秒都顯得難熬。
　　上個月附近的百貨商場慘遭祝融光顧，幾個人被困在卡了雜物的通道間，沒能等到救援，就被濃厚的毒煙所吞沒。

　　那場意外後，附近街道的氣氛都變了。
　　也許是心理作用所致，周圍拂起的夜風，彷彿捎來細微的呼救聲，嚇得少女背脊一陣刺麻。

　　「還能點餐麼？」
　　打烊前兩分鐘，居然有人來到櫃臺前搭話。

　　「行、行的。」
　　聞言，那位顧客笑著道了謝，便低頭瞅著菜單思索起來，夜班的少女本能地細細打量起來客，試圖分辨他究竟是人是鬼。

　　來客是名高瘦的青年，長相斯文俊秀面色卻有些蒼白，明明是悶熱的夏夜，襯衫卻整齊地扣著，外頭還套著件下襬略長的絳紅色大衣，那抹顯眼的紅為他增添不少活氣，一邊袖口露出了半截福珠與青鳥羽，但襯衫領上卻找不著半點汗漬。

　　雖然頂著一張耐看的好長相，這青年周身散發著股難以形容的氛圍，上次女孩體驗到這種氛圍，是在參觀博物館裡的掛畫上描繪的飛仙感受到的，有種離俗的氣質。

　　偏偏是在這種時候遇著，這讓晚班少女幾乎懷疑對方可能會拿冥紙來買飲料了，對答的語尾都跟著顫抖起來。

　　慶幸對方是用微信支付結的帳。
　　也許是基於多觀察幾眼後，確定對方是活人，而起了些愧疚感。少女在將飲料遞出去時，忍不住多提醒幾句。

　　「最近這時間在附近走動還是小心得好。尤其是經過那個百貨商場……」
　　最近傳聞多的是，許多下班的過客在經過燻得漆黑的商場時，撞見了不該撞見的東西，就這樣被吸進去了。

　　只見那青年點頭，沒什麼太大反應，接過飲料便轉身離去。

　　然而，他步行的方向，就正朝著百貨商場。
　　這讓少女眼皮一跳，連忙追出店面想叫住對方，誰料才拐個彎出街道，卻找不著那紅衣青年。

　　這時，原先混著低語的夜風停了。
　　就像過長的宴席總算散場，聚集的人皆悄然離去。

　　　　　　◇　　◇　　◇

　　百貨商場最近形成的籠，約略是七個籠主被困在那個他們沒能逃出的火場，成因典型，結構卻不太典型，但對傀術老祖而言並不算棘手。

　　原本他們師徒倆是要一起進籠的，但塵不到開陣門過去的路上遇著其他籠主，因此耽擱了。原以為解決路邊遇上的籠後，港都那頭也差不多該完事。但一抬頭，這才發現聞時人還在那百貨的籠裡，這比預期的還久。

　　不過，就籠周邊漸漸散去的窒息感來看，大概不會更久了。

　　提著飲料溜達過來的塵不到很快找到了人，他的寶貝親徒正倚著商場邊的暗巷。以虛相入了籠後，肉身的修長指節還扣著枚喝空的可樂罐，背脊倚著建築外牆。

　　湊巧，水泥叢間探入了些許微弱的月色，輕輕鋪在聞時額邊的瀏海上，將那抹墨黑與底下的蒼白都襯得鮮明。隨著頂上烏雲逐漸散去，那抹月光漸漸擴大，好似聚光燈一般，打亮了聞時清瘦的側臉。

　　見狀，塵不到不自覺地揚起嘴角，與愛徒並肩倚著牆靜靜等了幾分鐘後，才低頭瞅了眼身邊人手裡的空可樂罐，順手將它抽出，以自己方才買的飲料取而代之。

　　在那之後他沒將視線移開過。

　　這張側臉他是從小盯到大的。
　　說來弔詭，待在聞時的身邊，能平心靜氣端詳他側臉的機會其實不如想像中多。

　　剛帶著年幼的雪團子回松雲山腳時，孩子還帶著濃厚的病氣與營養不良的枯瘦，好不容易養得豐腴一些了，他卻總沉著面孔不肯抬眼看人，緊盯著纏滿塵緣的十指生怕它再害人。又再大一點，只要感受到了塵不到的視線，那雪團子就會抬眼鼓起熬鷹的氣勢，和眼前人對視起來。

　　風華正茂的少年時，雪人又對師父的目光更敏感了。雖然憑良心而論，大部份問題，還是得歸咎於塵不到自己。誰教幼年時大部份盯著聞時瞧的時刻，他早就備了一套又一套捉弄雪人的流程，鬧得小徒弟氣極敗壞忍不住迸射十指間的傀線，但終究還是被塵不到一根不漏地攏進掌心，變成專綁松香雪人叉燒的棉線。

　　再後來，及冠下山後的聞時，若沒有充足的理由，絕不會輕易出現在師父面前。好幾次解完籠回到松雲山的塵不到，還是下意識地在經過山腰那棵蒼松時抬頭一探，但枝幹間空蕩地徐徐搖曳。他在塵世邊緣遊走無數年，唯有那時才深深體會到雛鳥離巢的空虛滋味。

　　至於橫跨千年後的最近，聞時清醒之際，對他的目光更敏銳了。只要視線在愛徒臉上停留超過5秒，他就會迎上那抹視線，直白且不客氣地逼問：「看什麼？」連帶著後頸漸漸泛起了粉色。

　　思忖著這些，塵不到沉思的眼光隱隱躍動起來，那張靜如素像的面孔越看越來趣。

　　　　　　◇　　◇　　◇

　　最後一個被聞時送走的籠主，是個悶葫蘆似的青年，面對父親總是拉不下臉。出事的那天，他才剛給父親甩了臉色，轉身就下了百貨商場外抽煙解悶。

　　那天他年邁的父親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約定當天歸家，要給難得來給他探班的兒子煮頓好料。

　　就是這個再平凡不過的約定，將一個原本站在火場外的青年，拽回了死局中。

　　這籠聞時解得比預期的晚，原因在於他沒在那對父子重逢時立刻接收他們身上的塵緣，反而又耐著性子跟在父子倆身後，他們是無法回家煮頓好料了，但一起在百貨美食街裡逛逛，挑間平時捨不得吃的餐廳好好共進一餐還是沒問題的。

　　無論是等人，還是在混亂中尋人，那都是他深刻體會過，至今仍深深刻在他靈相上的經歷。

　　他就這麼等了一頓晚餐，再加一杯手搖飲料的時間，才送走了他們，出了籠。

　　興許是送的人多了，觸景傷情不是沒有，只是修化塵緣後的饑餓感來得更快，再加上方才看著別人吃了一頓好料，硬是把自己給看饞了。

　　正巧，他到港都前曾聽周煦提過，那間百貨附近的飲料店有賣飄浮可樂，味道挺不錯。
　　只可惜現在出籠後，店也早已打烊。

　　為此，他下意識動了動手指，卻發現掐在指間飲料罐比想像中更沉，如果他沒記錯，罐中物早就喝完了才是，且鋁罐觸感應該會比現在更冰涼，現在觸感摸起來更像是微濕的紙杯。

　　聞時低頭瞧了一眼，只見透明杯蓋底下還能看見深色碳酸飲料冒著細微的氣泡，頂部浮著大半球乳白色冰淇淋，透過加粗的吸管傳來香草的甜氣。

　　還真是想什麼便來什麼。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輕笑。
　　那聲音他熟得很，最近幾年每個早晨，他賴床不肯醒來時，那聲音都會在他耳邊響起──伴隨著不知是催人清醒還是催人醉的親吻。

　　聞時抬眼，望向那笑聲的來源。只見對方兩腳踩在光影的交界處，站也不站直，半身倚在轉角牆邊，雙腿打了個交錯，月光為他在街道地面上曳起修長的陰影。同時，嬋娟餘輝打亮了他的髮尾與上翹的嘴角，以及絳紅的衣襬。

　　見到原該同行的人在外頭等他，聞時原本嘴上想問的是「這你買的？」，但不知為何開口時，卻變成了「你笑什麼？」

　　聞言，塵不到笑意變得更深。
　　「人還沒醒，食慾倒是先醒。」

　　偏偏，聞時的胃不爭氣得很，此時還呼應對方似地咕嚕嚕又叫了兩聲。

　　眼見愛徒的臉色沉得難看，塵不到見好就收，目光朝他塞進聞時手裡的飲料掃了一眼，道：「趕緊喝罷，要融化了。」

　　說罷，他這才從牆邊站直，在陰影處伸手一劃，開了道陣門。

　　當他回首時，原本踩在光影交界的身影，全然沐浴於月光下，在深夜中彷彿周身鍍了層光暈。

　　那光輝挺溫和的，溫和得甚至有些醉人了。

　　聞時下意識揪住了眼前人的衣袖。

　　「雪人……？」

　　一聲呼喚，這才讓聞時回過神來，就連他自己瞅了眼自己攥住人袖子的指節，也有些愣了半晌。

　　只見塵不到在月輝中回首，要笑不笑的神色看似是從容地等著身後人說點什麼，又似是在轉身時被什麼景色晃著了眼。

　　「我……」又頓了幾秒，聞時這才略微轉開視線，瞥了眼手中的飲料，輕晃兩下：「想喝完再回去。」

　　百貨建築旁的巷道比其他地方寬敞，再加上近期無人敢靠近，又更顯空蕩。月光恣意灑落，他們又在原地待了一會兒。

　　即便手上握住他正饞著的飲料，嘴裡全是可樂的甜，聞時還是分心了。
　　也不知今夜怎麼搞的，塵不到的視線一直黏在他臉上，雖然──他低頭咬著吸管時，眼角餘光也全分給了對方。

　　許是今夜的月色格外溫和，這抹曾經照亮他們寂寥的皎潔，今夜卻聚光燈似地把正在等他們回家的人刷上一層微光。

　　特別是剛出籠的判官，實在抗拒不了那股漸漸渲染上心口的月輝。

　　甚至不知不覺間，漂浮可樂還剩半杯時，才察覺他們的指節不知不覺相繫了；
　　更甚者，當香草冰淇淋全然溶進剩下的三分之一杯可樂裡時，聞時才意識到自己有些懶散地靠著同行人的肩頭。

　　再後來，即便杯子早就喝空了，他們還是維持著相互依偎的姿勢許久未動。
　　直到正巧浮雲暫時掩去了天上的輝澤，聞時這才又站直了身子，走向先前藏在陰影處的陣門。

　　正當他回首以眼神遞出催促時，塵不到笑出了聲。

　　「捨得走了？」

　　這一逗，倒是將聞時的面色逗得轉身就走。

　　那人間仙客倒是不急不徐地斷了後，兩人的身影在月光再次露面時，徹底消失於百貨商場旁的暗巷間。

　　反正此時寧州的天氣也不錯，同樣的月色也會灑在名華府那間臥室裡罷。

Fin.

拉線///

這邊至少卡了數個月吧 原本以為有機會這個月完成當聞時生賀文的
結果碰到了點鳥事Orz.........
唉 結果連剛剛要修結尾時那事又陰魂不散地找上來
真的是.......心累

總之總算寫完了在月光下放閃的師徒 吃點甜的壓壓驚 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