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提出了邀請，也獲得對方的首肯，賈努夏爾依舊不太敢相信那位溫和有禮的前同袍——或者現在應該稱呼他為「朋友」了？會同意與他一同踏上旅途。
將剛從市場上批回來的物資從木製的推車上卸下，精打細算的商人審視著兩綑未來會為他們旅途遮風防曬的素面布料，然後才後知後覺想起自己甚至不清楚對方的服裝尺碼。
與這點同樣在意的，是對方在談話中不經意提及的「小公主」。儘管從談話內容中可以得知，那位公主可能是個連路都還不會走的嬰兒，賈努夏爾還是忍不住在意起他們的關係。
這一行可能一年半載都無法回到柴堡，就這麼當作什麼都不知道，風風火火的帶著旅伴踏上未知的冒險，這才是賈努夏爾的行事作風，然而總有些事讓他覺得心裡某處不痛快。
於是帶著有關服裝尺碼、還有更多關乎這趟旅程，以及這個男人的問題，賈努夏爾叩響了旅店的房門。

伊格納茲倒是一直在下榻的旅店無所事事。
鹽堡的範圍廣闊，來往商隊與新鮮事物絡繹不絕，他每天都有看不完的熱鬧與繁華，加上公主賞賜了大筆金銀，日子過得滋潤舒適。
這天他還在嘗試理解一些自己或買或遭贈送得到的異國書籍，說看懂肯定是不可能，但靠著圖畫或略略說明了解一些相關風情再請教他人也不是難事——有錢能使鬼推磨，在出發之前他還想盡可能的補充些行前所需。

直到叩門聲響起，他放下手上書籍，價值連城的地圖就這麼大剌剌的攤開在書桌上，而主人連劍都只橫在床邊一隅，卻也不做任何防備地道著：「請進。」

順著對方的應允推門而入，眼前的景象卻讓賈努夏爾皺了皺眉。
房間的主人慵懶地斜靠在臥榻的軟墊上，手上和身周散落著各色封皮的書籍。那張繪有東方地貌的珍貴地圖就這麼毫無防備的攤在桌上，被異國文字填滿的珍貴書籍也隨意地散落在床榻上。
如此輕鬆又隨意的模樣反而讓賈努夏爾連日來的準備顯得過於莊重，至少他沒預料到對方會以如此閒適的形象出現在自己面前。
「午安，伊格納茲……」

與上次見面盛裝打扮的模樣過於反差；縱使平時在商隊中，青年的衣著也樸素而整潔，如今少了外衣和防身裝甲的模樣倒是十分新鮮。
「就算我們已經是『朋友』，恕我直言，該有的防備心還是要有的。」帶上房門，幾步之遙的距離賈努夏爾便來到了床前。雖然目光集中在寫滿東方文字的神祕圖書上，手卻順勢抄起了對方橫放在床角的劍。
「就不怕我劫走地圖和—我看看，這本書看起來也挺值錢的。」空出來的手逕自抽走伊格納茲看到一半的書，高傲的商人作勢端詳起書上的文字，視線卻越過書籍看向坐在床緣的男人。

被抽走了劍跟書籍伊格納茲也不見氣惱，只是溫和地笑了笑，坐起身道：「我聽得出腳步聲。」
——自然也可以從腳步聲判斷誰是來人，跟是否該立即做出應對。

「如果你有犯意那麼不用等到現下。」男人伸了個懶腰，依舊是溫和無害的模樣，話語輕聲卻落得堅定：「而且我想，能夠懷抱惡意並從我這全身而退的人……」
應當是不存在的。
縱使是這樣想但依他的個性這樣的話語仍顯過於高調，便也不再出口。

價值連城的寶藏、要價不菲的藏書、各種珍稀昂貴的寶石與貿易貨物，伊格納茲也只是略略的做了分類——並不按照種類，而是以要寄去給誰做了分隔，但似乎還有一些還未整理的東西，數起來才發現數量驚人。

「今天怎麼有空過來？」眼瞳的綠光流轉了一圈，又回到了紅色瞳眸上，輕鬆而友善。

雖然只有一瞬間，賈努夏爾仍能感覺到對方慵懶外表下散發出的銳利氣息。
該說不愧是待過騎士團的傢伙嗎？從過去到目前為止自己似乎都太以貌取人了一點。
「我聽札伊德說，成為朋友的話就算沒什麼事也可以過來—」不等對方開口商人便將劍和書隨意擺回床邊，一如方才取走對方所有物那般理所當然的態度，逕自在友善的青年身旁坐下。

「不過我也是很多有正經生意要忙的，跟外面那些遊手好閒的傢伙可不同—」完全沒意識到那冷不防暗諷別人的說話習慣，可能也會誤傷到自己的朋友—儘管他完全沒那樣的想法。賈努夏爾從上衣內袋中掏出筆記用的小冊子，繼續自顧自的接道：「我打聽到另外幾個駐紮鹽堡的駱駝商隊，認識了一些同樣對東方單有興趣的商人。」
瀏覽前幾日所做的紀錄一個段落，視線自然而然地掃視了房間一圈，本就不大的客房被大大小小的貨物堆滿，空間更是侷促了不少。
「如果要往東去的話，行李得再精簡一些。我想商團應該有不少夥伴對這些貨物有興趣，我能幫你能談到不錯的價格……」

聽說？伊格納茲望向身側甫坐下來的商人，疑惑地讓這個念頭在腦海中經過。
「不用聽說，本來就是這樣的。」伊格納茲順著對方的話語回應，不禁有些莞爾，雖說他平日確實沒有看到賈努夏爾跟札伊德以外的人有所交流，但也似乎太單純了些？
如果被驕傲的商人知道這樣的想法的話怕是會被急於否認吧，更惶談後面的說詞，怎麼樣都有些不擅於與他人交際的成份在。

從商卻不擅長交際，但在磋商上頭也未見不足……不過不巧地，伊格納茲接續地回應著：「感謝你的細心，但我並不打算將大部分的物品販售出去。」
「我並非為行商而來，這些商品無論多麼金貴我也只想送回去給家人朋友，我會委由商團將東西帶回柴堡，再轉交給不同的對象。」伊格納茲低垂著眼簾掃視了一圈已經整理好以及尚待分類的物品們，不知不覺眼前的事物已經能夠變成驚人的財富。

但這人卻不為財富而走了一趟性命交關的旅程，甚至要去到更遠方的道路上。
他不是不知曉行商的方式與物品在不同城市間的價值，但這都與此行無關，與伊格納茲無關。

「權當作是我的賠禮，儘快地送到家兄與家妹的手上，我想他們才不至於過於氣惱。」伊格納茲用著有些挖苦自己語氣，笑著環伺房間被分作三堆，還有些零落的物品們，摸了摸鼻子。
「放心，在出行上我還算知曉分寸，不至於拖累你們。」收回視線，他往賈努夏爾望去，語速平緩：「或者還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地方？」

「啊，這些全部嗎？」望著被分成三堆，每一堆數量仍然可觀的貨品，忍不住感嘆起貴族的交友圈多麼廣泛，否則怎麼會累積這麼多珍奇的財寶等待贈送呢？
「是我逾矩了，既然你已經打點好這些寶貝的去向，正好省了功夫⋯⋯」指尖劃過清單上的文字來到下一行，伊格納茲平靜而沈穩的聲音傳入賈努夏爾耳中，他眨了眨豔紅的雙眼，陷入短暫的沈默。
幫忙？對了，這是自己前來拜訪的目的。然而目標不只沒能達成，反倒被對方關心了一把。
「伊格納茲你⋯⋯可真是個好人呢。」明明是自己提出的邀約，對方只要在旅館養精蓄銳，等待這趟行程的發起者打點妥當後出發就好了。
本想著能盡到朋友的責任，順帶讓對方看看自己可靠又成熟的商業手段的。
「不過我確實有些事情需要你配合，請你把手舉高。」一面說著，一面從另一個口袋取出一條細繩，打算繞過對方的腋下。

「大部分吧？」伊格納茲拿出從旅途開始就一直放在口袋的幸運草符，轉了兩圈思考著，大部分的東西留在身上多半還是累贅，不過這不妨礙他留給自己一些娛樂品或必備品，比如往東方丹的地圖，跟自己目前還看不太懂的星盤之類的。

「嗯？為什麼這樣說？」面對突然的誇獎伊格納茲一臉困惑地回望，手也順著對方的話語高舉，看樣子是要給他量身：「怎麼了，需要訂製衣服嗎？」

「明明可以在旅館舒舒服服躺著，等我張羅好一切出發就好。可你卻幫我把大部分該幫忙的都處理好了，這不是顯得我這個領隊很不夠意思嗎？」不知何時開始以領隊自居，賈努夏爾故作不滿的撇撇嘴，但手上的動作依舊俐落。
「所以為了讓你不覺得被虧待，我這裡還留了一份禮物。」舉起詳細紀錄下對方身形數據的筆記仔細端詳。
該說不愧是前騎士團成員嗎？商人在內心暗暗感嘆對方的身材比外表看上去要精壯，縱使遠離沙場好些時日，該做的鍛鍊大概也沒怎麼落下。
「沒錯，等著吧，我賈努夏爾堂堂大商人，人脈可不只在花園之城裡而已。」薄薄的小冊子輕輕敲了敲伊格納茲的胸膛，笑彎了眼的紅色眼眸底，已經開始描摹對方穿上自己精心挑選的服裝之後會是什麼模樣。

舒舒服服地躺著？該幫忙的部分？領隊？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情自己怎麼不知道？

「那個，賈努夏爾……」翠綠色的眼眸流轉一圈，伊格納茲露出有點困擾的表情，試圖解釋自己大抵是不需要對方幫忙太多事物，他也不是第一次出遠門，更不是小孩。
「雖然的確是你邀約我出行沒錯，但你不需要幫我承擔任何事物。」躊躇再三後伊格納茲回應道，咬了咬唇，突然覺得自己的語言能力有些缺乏：「我的意思是，我只單純地作為你的朋友與你一起出行，我們之中沒有地位高低的問題。」
「我不是說你這樣做不好，而是不需要這樣做，我不是小孩喔。」說來好像也比對方稍微年長一些的樣子？

「所以，不用特地為我準備什麼，準備好自己能夠出行確實是我自己的工作喔。」他重複說了一次，思考這樣賈努夏爾是否能聽懂他的意思，還是這就是他平常跟札伊德的相處方式？
真是搞不懂呢。

雖說還是那樣溫和的語氣，伊格納茲的神情看起來卻帶著微妙的困擾。
「不需要嗎？」一個不小心就一頭熱的投入出行的準備，賈努夏爾並沒有意識到，過度的熱心會帶給人多少壓力；更何況大多數時候他展現的比起熱心，更像是某種控制欲。
「朋友⋯⋯」
直到現在伊格納茲提起這個詞彙，賈努夏爾還是會莫名悸動。不是家人、不是員工，之前幾乎沒怎麼機會締結的關係，現在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時，商人彷彿又回到兒時那個沒有商業手段，也沒有任何虛榮偽裝保護自己的模樣。
「我作為朋友，希望能幫上你的忙⋯⋯」伊格納茲在過去的對談中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賈努夏爾似懂非懂的歪著頭，視線迎上了那雙有點困擾的綠色虹膜。

「之前行商都是和札伊德一起行動，所以不自覺就想把所有事都辦好⋯⋯你不喜歡這樣嗎？」差點忘了現在和自己共同啟程的不是員工，而是朋友。賈努夏爾無法確定自己的行為有那個部分讓對方感到不適，卻又不知該如何詢問。

看來似乎有點備受打擊的樣子，不是預期不到，伊格納茲苦笑了一下，伸出手拍了拍賈努夏爾的肩膀，放柔語調：「我很感謝你的用心，但是不需要這樣喔。」

「我沒有不喜歡，不過下次行動之前可以跟我討論一下？」伊格納茲正視著對方像寶石一樣的紅色瞳仁，看賈努夏爾就像是被罵了一般不知所措，心想倒是也不用如此。
雙手伸了過去捏了捏對方似乎有些僵硬的肩膀，伊格納茲試圖放鬆賈努夏爾的情緒，淺淺笑道：「你可以不用太緊張，我沒有生氣也沒有不喜歡。」
「只是想告訴你，我可以很好的照顧自己，我們也可以彼此互相關照，這在旅程上很重要。」他放鬆了手上了力度，又輕輕拍了拍賈努夏爾：「你可以嘗試更信任我，也更信任札伊德一些。」

換作是過去，賈努夏爾早就扔下一句「不識抬舉就算了。」拂袖離去。然而既然要作為朋友繼續接下來的旅程，雙方取得共識也是非常重要的。
當然，還有最重要的，感情培養。
為了好好維繫朋友的關係，錙銖必較的商人平第一次因為別人的事情付錢給小巷裡的說書人，就為了得到那些書上找不到的、不同於商場上的人情世故。
「我當然相信伊格納茲你的能力啦！札、札伊德那傢伙就⋯⋯」對於突如其來的觸碰下意識縮起肩膀，然而對方的動作就和他的語氣一樣和緩，彷彿在訴說著：在朋友面前不那麼拘束也沒關係。
本想照顧對方，卻反過來被未來的旅伴照顧了。被伊格納茲一如往常帶點慵懶的笑容感染，賈努夏爾表情也隨之放鬆。
「作為成為朋友的紀念，我還是想送一套衣服給你。」翻過寫滿數據的筆記，一張簡單的線條圖畫，勾出雖然簡約卻看得出結構的服裝草圖。

「你、你要是不喜歡這種的⋯⋯也可以告訴我哪裡想要⋯⋯討論。」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人更動過自己的設計，把自己奉為標竿，向來我行我素的商人少見的又一次舌頭打結。
總覺得在這個人面前，平常慣用的話術通通都派不上用場⋯⋯

啊，看上去聽懂了的樣子，太好了。
看著細細刻劃的筆記本，伊格納茲露出笑容：「有勞你了，我想我會很喜歡這份禮物的。」
不知道賈努夏爾是一個人獨處慣了還是不習慣這樣的相處模式，不過不管是哪一種都不太能放著他一個人往前衝啊……雖然說很有效率就是了。

「賈努夏爾還有什麼行前需要準備的東西嗎？我陪你去採買？」將話題轉回到接下來的行程，伊格納茲問道。
雖然不曉得是不是全部都準備好了就是？總覺得按照賈努夏爾的個性不無可能啊。

「放心吧，絕對會把你變成全東方丹、不，全世界最帥氣的男人的。」在困擾的表情轉為笑靨的同時，賈努夏爾也跟著露出得意的笑容。
「這個嘛⋯⋯因為前往東方丹的路途還是會經過一些山路，所以我已經聯絡專門的嚮導替我們張羅大部分貨品了，剩下一些需要我們隨身攜帶的物品和禦寒衣物⋯⋯」猶豫著該如何不著痕跡的將話題帶到簡單的邀約上；表面上是採買，實則是不帶過多目的與眼前的人到城裡逛逛。
⋯⋯好吧，還是有目的的。藉著這次機會，若是能更了解這個男人，不管是對服裝的喜好也好、對食物的口味也罷，只要夠稍微再拉近一些距離，他的交友之路就又更朝向完美邁進了一些。

「鹽堡學院外的廣場似乎每月都會舉辦一個市集，就我所知最近的一次市集就在⋯⋯明日。」寫滿待辦事項的小冊子再度遮到賈努夏爾的下頷前，他故作不經意的將視線移到櫥櫃旁一小堆已經整理過的貨物上，薄薄的筆記卻擋不住悄悄飄向伊格納茲的眼神。
「如果你剛好明天有空的話⋯⋯」

「不敢當，比我好看的人多了，比如你就是。」看著人意氣風發的笑臉，伊格納茲笑了笑，他對自己的外貌並不自信，或者說就是普通的了解，自幼身邊長相出眾的人太多了，這可讓他對世界有所認知。
專心聽著賈努夏爾做好的準備事項，不得不說在這方面的準備與辦事效率確實非常牢靠，伊格納茲從來都是隨興所至，對於旅行往往有基本的準備就夠了，而賈努夏爾顯然非常面面俱全。

「當然沒有問題。」回應著對方試探的口吻，伊格納茲有些莞爾，不曉得賈努夏爾究竟是把他當作了什麼樣子的人，總有些小心對待的小心思，但這並不妨礙這趟旅程或彼此的交際，他一向隨意，便也就這麼問到：「你有特別想買什麼東西嗎？畢竟這也算難得到了商貿的重點城市。」

「那是自然，我再怎麼說也是認真在打理自己的。」接收到對方應允的那一刻，原本故作鎮定的態度馬上放鬆了下來。賈努夏爾恢復回往常那樣驕傲的愉悅表情，大方接受伊格納茲的讚美。
「不過有自信一點，我的眼光不會有錯的，你也很好看。」對方似乎對自己的邀請感到愉快，至少他的表情看起來沒有不悅。
「唔⋯⋯我聽說這裡的絲綢，無論是色澤還是質地都不輸東方丹，除此之外我也想再品嚐一下這裡的美食。」笑著將筆記本收起，照理說到這他就該回自己的房間，該打點的打點好然後再美美的享用午餐。
但不知怎麼的他並不想就這麼離開。
「你的房間、空氣好像比我那邊還要好，我想在這裡看看書⋯⋯」隨口扯了莫名其妙的理由，賈努夏爾並沒有看對方的表情，而是往床緣又挪了一些，讓出能讓伊格納茲恢復成他來之前狀態的空間。
「應該不會打擾到你吧？」

「哪有什麼打擾的地方。」對於賈努夏爾自然的表現更加感到安穩而舒適，伊格納茲往床內又縮了一些，旅店的規模不小也算得上高級，讓兩個人在床榻上也不顯得侷促。

「好好休息一會，陪我聊聊關於你家鄉的故事吧。」伊格納茲半瞇起了眼，閒適而愜意的午後便在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中迎來了溫暖的夕陽。

耶謝謝伊格中又陪我跑完一次交流！
老闆真的很我行我素又自以為是 辛苦伊格了一邊跑一邊覺得他真的是幼稚園大哥哥，怎麼這麼好（包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