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與室友R1共構

▍十年前

『……東部海面上生成的熱帶性低氣壓，正以每小時5公里的速度朝南南西方向移動，有機會成為今年第18號颱風……』

當他還住在老家的時候，餐桌總是很熱鬧。

一張圓桌，圍繞著爸爸的手足、手足的伴侶，以及和他平輩、卻較他年長許多的哥哥姐姐們。他們或者對電視新聞品頭論足、或者朝菜色抱怨、或者相互拌嘴，說起在學校發生的日常。

他擠在最角落的位置，手捧著半碗白飯，安安靜靜。

既沒有能與他說話的玩伴，亦沒有會在意他的長輩。他與他們擁有相同的姓氏、住在同個屋簷下，血液流動著無法否決的聯繫，然而，在這張桌子上，並沒有真正與他親近之人的座位。

「弟媳，你上菜的速度不夠快，要再多磨練磨練。」

「……是。」

等母親收拾完廚房的善後，僅迎來一句不輕不重的嘲諷。吃飽喝足後的餐桌一片渾沌，菜色早已涼了大半，啃過的魚刺和骨頭盡數扔進裡面，在湯水中浮沉，變相讓煮飯的人沒能用餐。

大汗淋漓的母親，用手背抹去額眉和下頷的汗水，圍裙被廚房的油煙薰的泛黃發黑。眾人一哄而散，她收拾起凌亂的杯盤狼藉，將剩菜剩羹倒進同個容器，其餘的碗盤疊到一起。

沒有人關掉的電視機，仍在持續追蹤颱風的最新報導。

那年暑假，是令人苦不堪言的炎炎夏日。

實在是太熱了，高溫越過三十度的門檻，肉眼看出去的景物變得模糊，曬在皮膚上的炙熱令皮膚陣陣作痛。

少有孩子願意在這樣的天氣出門玩耍，他也不例外，在這段漫長而無所事事的假期中，他幾乎都待在家裡，因而發現，跟成天守在電視機或玩具堆旁邊的他相比，母親忙碌的不得了。

「媽媽。」

他來到母親身邊，拉拉她的裙襬，拎起一只布鞋。

「啊……真糟糕，怎麼破了這麼大的洞？」正在洗碗的母親，騰不出空閒的手來安慰他，只能溫柔的笑著，「對不起哦，一直沒有發現。今天可能沒有時間，明天再帶你去買新鞋子好嗎？」

事實上，腳趾頭從破洞的地方探出來根本不要緊，他沒有很喜歡出門。當時的他，只是想要多些時間和母親相處，因此，即使他知道對方如此繁忙，得到約定後依然開心的點頭。

『明天』遲遲沒有兌現。

母親每日要完成的事項，多的難以細數。

準備早、午、晚的一日三餐，供整個大家族享用，採購、料理、清潔所需耗費的時間，自然不在話下；清洗所有人的衣物，從外著到貼身衣褲，足足晾滿四根曬衣架，還得熨燙及收納；整棟透天厝的打掃也由她一手包辦，窗框和門框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污漬。

加上整理庭院和菜圃的花花草草，修繕屋裡壞掉的設備，又因奶奶的年歲漸長、逐漸失智，必須額外打點其生活起居，定時餵藥。母親往往整天都閒不下來，有他來幫忙亦是杯水車薪。

父親對於這樣的日常，似乎全然不知。

作為物流司機，父親日日早出晚歸，一天得配合公司跑好幾輪排班，在各個縣市奔波，回到家中已是深夜。

他常在夜裡迷迷糊糊的醒來，看到父親正和母親抱怨一天的不順遂，母親則是耐心的柔聲安撫，給予寬慰。

偶爾，在他不經意睡著又再度睜眼時，他會發現，疲憊的父親已倒在身旁，呼呼大睡，規律的打呼聲充斥整個房間；而母親依舊坐在床角，目光淡淡地注視梳妝檯旁的小夜燈，動也不動。

媽媽在想些什麼呢？

媽媽是不是也覺得很累，想和人說說話呢？

除了他以外的人，好像都不在乎這件事情。他們理所當然的接受、貶低、嫌棄，更在意接連幾周生成的熱帶性低氣壓，會否真的衍生為颱風，影響到他們上班日程、出遊的計畫等。

那些稱之為伯伯、伯母、姑姑、姑丈、堂表兄弟姊妹的人，都將自我視為世界運轉的中心。或許他也是個自私的人，畢竟，目睹這些發生的他，唯一說出口的，不過是「我可以幫忙澆花哦！」

開學前的最後一週，颱風登陸了。

他在雷雨交錯的巨大聲響中驚醒，揉揉眼，枕邊有套摺疊整齊的便服，應該是母親為他準備的；下床後，發現床邊還有個沒見過的鞋盒，裡面正是一雙全新的、漂亮的運動鞋。

——媽媽什麼時候幫他買回來的！

他眼睛都亮了，想要趕緊道謝。可母親不在亮晶晶的浴室、不在上好香的神明廳、不在做好防颱準備的頂樓。

『颱風動線不如預期，急轉直下，且最大風速已超越往年紀錄，來到每秒56公尺，各縣市緊急宣布今天……』

急匆匆的跑下樓。伴隨吵雜、慷慨激昂的電視播報聲，父親雙眼遍佈血絲，正在聲嘶力竭的向大伯和姑姑咆哮。

整間房屋被打掃得一塵不染；清晨送來的報紙和羊奶都已被安然的收進來，放在平日的位置，沒有被雨水浸濕半分；為了滿足這戶人家挑剔的口味，西式和中式兩種早餐都被妥善陳列桌面。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一切都充斥著母親無微不至的服務和用心。然而，在這片偏頗的屋簷下，從來沒有她的位置。

準備好這些的人，將自己存在的痕跡收拾乾淨。

悄然無聲、安安靜靜，離開了。

屋外的颱風、屋內的人們，都在放聲嘶吼。

直到那一刻，他忽然明白：

颱風並非尚未成形。他們只是習慣身處風眼中的安寧，習慣忽視潛在的狂風暴雨，習慣習以為常的理所當然。

他們都是被颱風遺留的瘡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