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紅衣隨風，向著璀璨的日陽搖曳，彷若將光芒盡收眼底的眼眸低垂，倒映模糊的人影。來到樹下的明神笑嘻嘻地看著對方，指向有司旁邊的位置。

「這裡有人坐嗎？」

有司緩緩抬起頭，絹布遮住了他大半張的臉，在看清來者後，又將頭垂下稍微端正了坐姿，低著的頭讓人更加看不見他的表情。

「……大人請隨意。」

「真是的~小有司老是這麼正經。」聽見有司對自己的稱呼，明神先是誇張地唉了一聲才輕輕坐下。

「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啊？」

「……老問題罷了。大人來這裡散心？」
迴避明神的第一句話，有司知道對方不喜歡別人以另一個名字稱呼他，但也沒有打算說出對方的新名字。

見對方仍然不願意改口，明神不滿地戳了戳有司的臉，以示那微不足道的抗議。

「只是剛好經過而已……」他停頓一下。

「順便看看虛弱的妖怪需不需要幫忙。」

「……您想要怎麼幫呢？」
用寬大的袖子掩去上揚的嘴角，他挑眉饒有興致瞅著眼前的妖怪。如果是從前，他會毫不猶豫答應接受對方的救助，可現在——真令人好奇。

「這個嗎……」他抬起自己的手，望著與人類無異的手背。陽光穿越指間，照亮骨節分明的輪廓，直到烏雲遮蔽了日光，明神才像是為了握住什麼般收攏五指。

下一秒，他笑了起來。

「其實我也不知道呢~畢竟我沒什麼妖力可以分給你。」

「人們並沒有忘記您的故事。」
「所以，總有一天您會恢復本來的模樣。」
有司喉間傳出幾聲輕笑，他抬起手直指著明神的脖子，嘴唇為了壓下什麼情緒而微微顫抖。

「——真好呢，是吧？」

「……」他沒回應有司的話，只是習以為常地笑著。

「真是的，說這麼多，小有司應該先想想怎麼維持好自己的型態吧~？」

「人類的恐懼、信念、想像寫成了故事，而故事造就了我們。」
有司站了起來，或許是妖力不穩的緣故，嬌小的身影顯得搖搖晃晃。他盯著明神，風吹過而揚起的絹布隱約能看見他深邃的黑眼。

「我跟您不一樣，『那個人』的故事已經沒多少人類知道。」

明神歪頭，婆娑樹影在他身上翩翩起舞，帶動輕盈的枝枒，發出悅耳而舒適的清響。

「喔……那怎麼辦？」他眨眼，雙手捧著臉頰。

「你既然能活這麼久，應該有其他方法吧？」

「除了創造新故事——您不也很清楚嗎？從別人那邊取得妖力就能續繼存在。」
「不管對方是否自願提供。」有司咯咯笑著，腳邊開始飄散些許黑霧。

「我想想，人類好像稱其為弱肉強食。」

他歪了歪頭，像是一知不解的孩子般，眨了眨清徹的雙眸。

「你是說……吃人或妖怪之類的嗎？」他說得平靜，彷彿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

「我是可以給你咬一口喔？」

「呵，人類有什麼好吃的。」
對於他這種妖怪（怨靈）來說，吃人不外乎只是要增加恐懼罷了，但成效不一定佳。

有司彎腰湊近明神的臉，絹布飛揚的瞬間他們四目相交，漆黑的眸子一如往常的混著些許灰色。
他張開嘴露出白得有點晃眼的牙，停在對方的頰邊——準確來說是停在對方撐著臉頰的手邊——不動，似乎等待明神的反應。

豐紅的落葉在兩人之間穿梭，那雙從來沒有染上一絲陰霾的金眸向陽，吃痛地瞇成一條線。

「不介意有點難吃的話…請？」他鬆開撐著面頰的手，將白皙的手腕塞進有司口中。

感覺到冰涼的物體進嘴，有司不多加思索就咬下去。尖銳的虎牙陷進微軟的肉裡，舌尖沒多久便嘗到了血味，但畢竟他擁有的是人類牙齒，無法輕易拽下那塊到嘴的肉。
喉頭發出似野獸的低吟，嘗試幾次未果後，他只好稍微放輕咬合的力道，加減嚥下對方新鮮的血液。

不能說無效，最起碼來自根源的神智稍微清明了點。
有司像是意識到什麼，身體驀地僵硬，緩慢鬆開嘴並且退回到原位，態度不太自然。
「謝謝您……還有，雖然是這裡的請求，但大人您下次還是婉拒得好。」
「畢竟向您提出要求的，不一定是『我』。」

漫不經心地甩了甩手，傷口轉瞬即逝，白皙纖細的胳膊一如往常，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是誰都無所謂啦……」他不在乎的擺擺手，抹掉殘留在手上的唾沫。

妖怪在人類的故事中甦醒，為了人類成為故事的樣貌——這是世界的遊戲規則。

在他眼中，有司不過是受規則擺布的妖怪之一。妖怪因受到汙染的故事產生了異狀，或是狂躁或是改變，都只是理所當然的事。

「反正傷口一下就好了，看？」他指著乾淨如舊的手腕。

「如果是治不好的傷口……」話說到一半，有司瞬間收了聲。
差點忘記對方跟自己一樣固執。他想。
「……您認為好便好。」

即使聽見有司一開始的話，明神也只是一笑了之。

「那，有好一點了嗎？」他變回撐臉的動作，純真的看著對方。

「不好又能怎麼樣呢？您清楚剛剛的行為只是治標不治本。」
有司輕輕笑出聲，對於自己的狀態不以為意。為了實現根源的願望，他什麼都願意做。
「說起來，我已經找到治本的方法了。」

「喔？怎麼做？」明神雙眼炯炯，好奇地望著對方。

這倒是有些新奇的話題。

「只要取得存有強大妖力的物品就行了。」
腦中浮現前些日子遇到的那位隱藏身分的龍之子，想到對方胸前的天青色玉珮，有司的語調變成輕快許多。
「好像還是大人的同學，早知道也跟著報名……」
嘴上這麼說，他曉得自己並不符合條件。畢竟自己雖然妖力不穩，但不能算是個「小」妖怪。

垂到腿上的手指輕輕敲著規律的節拍，明神意味深長地瞅對方一眼，將目光轉向遼闊的草坪。鬱鬱蔥蔥的嫩葉，隨著冬末的風化作浪淘，吹拂著柔和的波紋。

對方所指，是青色渲染之物。

「小有司報名的話會被拒絕的喔。」他順著對方的話語回道。

「那你們認識了嗎？」

「姑且算認識了？」
牽扯到很多層面的事情，所以有司不打算多說什麼。
他往後倚靠著大樹，因為剛剛的失態而繃緊的身體逐漸放鬆下來，莫名有股睡意逐漸侵蝕他的意識，小小的腦袋微微晃動。
雖然本來就是為了休息才坐在這裡，但這突如其來的發睏也太奇怪——

——等等，是因為剛剛攝取他人的妖力需要轉換嗎？現在這個時間點？

「……抱歉，有點累，所以……」

棕色的髮絲拂過面頰，隨著落下的身影一同落在明神肩頭。透過布料傳遞來的溫度柔和，不出一會兒便與蛇鱗特有的寒涼達到平衡，將睡意化作平穩的呼吸。

瞥過規律起伏的胸膛，確認有司暫時不會醒來的明神掀開純白的絹布——

風，停了。

與性格截然不同的睡顏安然，或許，被生存與憤怒逼迫的生命，只有在沉睡十分才能獲得幾分安寧。

明神端詳他的面容好一陣子，搖搖頭，將對方靠到樹上，並替對方蓋上硃砂紅的外衫。

「祝你好夢……可愛的孩子。」

溫柔的嗓音在陽光中消融，他微笑，循著再次吹起的風流邁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