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堡是個喧囂不休的城市。

歌珊鮮少見到它徹底安靜的模樣，哪怕是天還沒有徹底亮透的現在。仲冬的寒風還在肆虐，卻始終阻止不了人們早起勞作，街上的人寧寧落落，她是其中不安分的一人，手挽著竹籃子，一邊裹緊披風，站在崔斯塔妮旅館前面，大口吸著清晨的空氣。

因著昨日的國王派對，許多曾經的商團夥伴仍陷於狂歡後的疲憊，尚未醒來；而歌珊起來了，或許僅是因為，久違的重逢讓她想起曠野上的旭日，她忽然就想看看日出的模樣。

歌珊在冷風中站直了身。

直到一道腳步聲自後方傳來，它並不屬於自己的旅伴，有點陌生，但她確實知道這個腳步聲的主人。

歌珊回頭，橘紅長髮隨著動作揚起，她輕聲打了個招呼：

「早安，北。」

「早安。要幫忙嗎？」

來人看向歌珊的竹籃，走近對方後便將自己穿暖的斗篷解開、輕輕披在她的肩頭。

時隔近一年的再次相會，北依舊如歌珊記憶中初遇時，於曠野上的模樣，但又好像有了些許不同：比如變得稍長的髮尾，扣在左耳上的、銀藍相間的耳飾一一又或者是他的神情。

歌珊的目光在少年身上轉了一圈，感覺⋯⋯北果然有什麼，與過去不同了。

「不用幫忙，我沒什麼要緊的事。」少女攥住對方為她披上的斗篷，這種柔和的地方，倒和以前一樣，沒什麼變化呢。

「謝謝你的斗篷，只有你起來了嗎？」想人人到，歌珊正是想起了安兒茨克萊的那個早晨，才會起得這麼早。現在偶遇北，說不定也是某種命運吧。

思及此，她便開口邀請，儘管有些突兀，「北，你要一起去看日出嗎？」

「他還在睡。」

他沒提及誰的名字，只是眉眼間在開口時變得更加柔和。對於歌珊突如其來的邀請，北並沒有表現出驚訝或錯愕的情緒，他只是回頭看了看來時的方向，像是在思考著什麼，沒過一會便點頭答應了。

「嗯。要帶點什麼吃的去嗎？」

歌珊和北都默契地知道那個「他」是誰，她聞言，摸了摸掛在胸前的戒指，又點點頭，似是同意不要吵醒那人。

北的回應很乾脆，歌珊對此也並不意外。「我有蜜饢餅。」她提起自己的竹籃，微微歪頭，面無表情的玩笑一如往昔，「或許可以帶上你的橘子醬，還有，你的豆子。」

他們都不算是善於言詞的人，可神奇地，卻總有那麼一點心思能夠互通。

「我們得往高的地方去。」如今要往最近的山上走，肯定是來不及了。歌珊想了想，不如就地取材，「爬上屋頂，你覺得如何？」

熟悉的玩笑令北輕笑出聲，他臉上的笑容極為輕淺，但確實存在。

他像是習慣性地想去摸歌珊的頭，隨即又意識到什麼般在空中收住了動作。「雖然沒有豆子，但橘子醬可以。」

說完便快步走進旅館，看樣子應該是去取東西了一一很快，他帶著金色的果醬回到歌珊身旁。

「我順便看了下，如果是旅館的屋頂，從那邊的窗戶上去應該沒問題。而且也看得到日出。」

「行。」

歌珊點頭，簡短地應過，便重新回到旅館裡，與北一起來到那扇「應該能夠到屋頂」的窗戶前。她從窗戶探出頭，估算了一下距離，兩個人的話，要上去不難，摔下去也死不了。

於是歌珊回過頭，雙手交握放在身前，維持著這個姿勢，整雙手向前揮了一下，似乎在示意什麼。「北，你先上去吧，我來幫你。」她是想讓少年踩在自己手上，將人抬上去，又忽然想起什麼似的，目光掃過少年全身，隨後又肯定地點點頭。「我能抬得起你的，應該。」

「……歌珊，我一個人也完全爬得上去。而且這種情況怎麼想都是我抬著妳吧？」

北的表情無奈，絲毫沒有打算踩上去的意願。他走過去綁好少女身上的行裝，然後雙手交疊、作出供人落腳的姿勢。

「還是妳想掛在我身上？這扇窗挺大的。」他維持動作，盯著歌珊，半晌又補了句聽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的提案。

「掛在你身上⋯⋯？」

歌珊微微側頭思考著種種可能性，雖然她不太理解對方話中之意，為什麼只能由北抬著自己，而自己不能抬著北呢？難不成，北比自己想像中要重嗎？

終究沒有真正抬起過對方，歌珊仔細思考，自己可能真的輕敵了也說不定，便點點頭，同意了對方的新提案。

「好，那你不要動。」話畢，她雙手搭上北的肩，「還是我圈著你脖子比較好？」

「用妳覺得最能抓牢的姿勢吧，勒緊一點也行。」

北稍微彎下身，靜待著讓歌珊自行喬好姿勢。

「好吧，我知道了。」

歌珊一度糾結過要不要仿照爬樹的姿勢，將腳也纏上去，不過把北當成樹木，哪怕遲鈍如她，也覺得此舉有點失禮。最後她估量了一下，決定用手圈住北的脖子，覺得自己應該抓得夠牢了，便又向對方開口，「我準備好了。」

從窗戶攀到屋頂，不過一段很短的距離，要是真的有什麼意外，到時再用上腳也不遲。

北嗯了聲，似是擔心歌珊抓得不夠牢，右手圈住對方的腰。他抱著人坐上旅館的窗口，探手抓住磚壁之間的縫隙，確認沒問題後便往上撐起攀附而上，他的動作十分穩健，直至觸到屋頂的時候才單手使勁，讓兩人的身子轉了半圈後抵達目的地。

「等我一下。」

語畢，他又幾下轉回屋內，把果醬放進去、拎起籃子一一這次速度明顯快上許多，俐落之間便靈活地重新翻上屋頂。

到達屋頂，看對方忙進忙出的，歌珊垂頭，話中帶著一點歉意，「總感覺給你添了很多麻煩。」她頓了頓，又說：「謝謝。」

屋頂上的風比地上的更涼，女孩微微瞇著眼，她對這種清冷的晨風很是熟悉。過去的十年裡，她幾乎每天都迎著這樣的風醒來，卻從未想過要去觀賞日出。

「你好像，和以前不同了。」她看著北拿著籃子重新返回屋頂，眨眨眼，忽地開口，打啞謎似地道：「不過，也不是全然不同，有些東西還是一樣的。」

歌珊也說不上有哪裡不同了，或許是北的眉眼，或是稍長的髮梢。她只是覺得，少年背著光的身影，比她曾在曠野之上看見的輕鬆了不少。

但柔軟的部分卻又沒有變化，和以前一樣。

「這不麻煩。」北把籃子遞給她，看著歌珊那雙紫色的眼睛。

柴堡的朝陽尚未升起，整座城鎮仍半是灰暗，但少女的眼在他們暫別之後……在這夜色逐漸褪去的時刻，仍同北所記得的一樣，閃爍著美麗的星點。他聽見歌珊的話頓了下，抬起指尖、摸了摸自己的耳環。

「是嗎……希望那是好的變化。」他笑了笑。

「妳看上去倒是沒什麼變。我們當初離開得早，沒怎麼跟誰說到再見……很開心這次回來還能碰到妳。」

熟悉的人，熟悉的話語——當初商團的同行者很多，有些人甚至彼此從未交談過。如今還能碰見曾有所交集的對象，在這裡一同等待日出、共享早食，是一件很難得的事吧，北想著。

「是好的變化。」

歌珊這話說得斬釘截鐵，她抬頭，見眼前遠東的天際泛起魚肚白，旭日即將從山巒間昇起。

「之前東行的時候，有人和我說過，太陽升起也無法驅走每晚重覆的惡夢。」說這話時，女孩顯然放緩了語速，她一頓，轉頭望向那位仿佛更高大了的少年，「我那時想，或許只有搖籃曲能奏效——但你現在看上去，已經不需要那種歌了。」

歌珊這話說得兀然，她不知道少年經歷了什麼，但北的側臉如此溫柔，許是因為尋到安放在心中的東西吧。

如同曾經的她，如同曾經的重。既然如此，惡夢便不足為懼。

「所以，是值得慶祝的好變化。」

她的話有點笨拙，一如北認識的歌珊。

「當時來不及說再見，或許就是因為，我現在還能這樣跟你說話吧。」女孩想了想，既是值得慶祝的事，那麼光是話語，或許缺乏了一點儀式感。

人會因為他人誕生而祝賀，會因為一切好事而慶祝。只可惜她手中僅有蜜饢餅，她細思片刻，忽地朝北張開雙手。女孩眼角柔和，唇邊掛著笑意。

「北，要來個慶祝的擁抱嗎？」

北聽著對方的話語，安靜地凝視愈加明朗的天色。

「原來慶祝的時候，也會擁抱啊。」他喃喃道，看見對方朝自己張開的臂膀時，眼裡似是閃過一陣濕潤，但沒待歌珊看清，北便傾身投入她的懷中。

「……歌珊，我足夠溫暖嗎？」

兩人相擁，少女的溫度透過相觸暈染開來，她的懷抱柔軟，但北從她身上感受到的，更多是那份堅韌的心一一化為言語、化為行動，讓他不禁覺得，自己也能從中汲取一絲勇氣。



北知道自己無法驅散他人的夢靨，他只能希望自己的擁抱可以跟歌珊同樣溫柔、可以溫暖對方。

哪怕只有一瞬間。

眼前的少年比自己高出不少，和她的旅伴相仿，但這個擁抱，又和她所熟悉的有所不同，帶著一點稚嫩的、宛如春日新芽一般的氣息。她這才意識到，北表現得再成熟，也不過是一個正在成長的少年而已。

「你很溫暖，不用擔心。」

女孩的回答不帶一絲猶豫，她用右手輕拍少年腦後，撫著那長長了的黑髮，似是鼓勵，又像安慰。

她想起少爺和猶特都對她說過的話，在那久遠的過去，在她像受傷的幼獸那般，渴求光與溫暖的時候。

如今，輪到她來將這番話，轉送給下一個人了。

「你做得足夠好了，北。」

歌珊說著，瞇起的紫眸裡盈滿祝福的笑意。

「往後的日子，你肯定也會幸福的。」

他閉眼，感受歌珊的掌心。

北從沒向歌珊傾訴過自己的過去、如今也沒打算告訴對方關於重爺爺的事情——即使如此，她就像是感受到了什麼，給了他誇獎，贈與溫柔的祝願。


你做得足夠好了，北。


「……」

他沒能看見紫眸裡的笑意，但仍像是回應般，在擁抱下露出一抹淺而溫潤的微笑。

北對幸福的定義依舊朦朧，眼下只能緊了緊環著歌珊的那雙手，他還無法對此做出任何表達，哪怕是一聲「嗯」也沒辦法。

——但是，但是啊。

希望未來的某日，自己能對相信著他的人、那些溫暖的期望……





坦然說出「我很幸福」。

要幸福…無論去到哪裡都要幸福……

你們都要幸福

orem_eni: 他現在還專注於完成目標(帶重回家)的路上
至於「自己的幸福是什麼」這件事，還需要很長的時光摸索……

mohaishangshizemo: 他們會的……總有一天兩人都能重迎黎明

豆子朋友要超級幸福⋯⋯！

project_gs: 歌珊給了他太多祝福...
北希望能說出「我很幸福」的對象當中，就有歌珊的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