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住一小段時間，期間合宿跟搭夥都並不和諧。
直至這個虛擬任務才一次爆發，他們第一次開啟了溝通的門。

開啟這扇門的代價是狂因被攻擊鎮壓而失去意識，
醒來的時候人還在醫務室。

腦子一樣疼痛，他一下子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身體狀況這麼虛弱。直到回憶一點一滴被找回，狂才明白這就是意識被強暴的感受。

「你醒啦？」醫護班同事面對220身高、剛從禁閉室出來的問題傢伙保持著距離：「你的身體檢查狀況並不是很理想，各種激素失調導致你的強烈嘔吐。你知道胃鏡照下去，裡面滿滿的胃酸嗎？你是不是注射了過量的藥劑？」

「那傢伙呢？」
「……什麼？」
「我說，那傢伙呢？雷伊！」

對方說的他當然都知道，因為抑制劑跟腎上腺素都是他親手注射的，只是看來是失手估錯了劑量，那之後再修正即可，現在比起身體不堪負荷這種小事，壓垮駱駝最後一根稻草的可是另有其人。

狂把點滴拔掉，他不能放過雷伊擅自對自己用刑的作法——是的，就是用刑。

他的頭很痛。

眼皮沉重，意識還不甚清楚。

尤其在聽到應該是狂在嚷嚷喊他名字的時候感覺頭又更痛了。

他努力回想、他最後清醒時的印象——

不行，他的大腦還沒準備好繼續運作。

就算有個龐然大物跨大步扯開病床旁的白簾子將他整個上半身拎起來也一樣。

被扯著起身的人正使力睜開眼，雷伊看到的是那個在禁閉室裡昏厥在他眼前的傢伙——憤怒、精神、瞪著雙眼、咬著牙準備開罵的模樣像是要把他給扔去撞牆。

啊，有夠熟悉。

但他挨了一槍鎮定劑的身體實在是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抵抗即將到來的報復。

疼痛讓他隱約想起，後來進門處置的長官直接朝他開了一槍，不是射殺用的實彈，大概是抓捕罪犯時常用的鎮定抑制劑。

原來打了抑制劑是這種感覺。

他感到自身某種循環此時似乎完全運作不了。

「……你沒死。」

半瞇著眼，語氣平靜的，一段呢喃似乎只是在說給自己聽的重新確認。

如果此時的他能表現出情緒，那大抵是睜著雙眼詫異，看到狂還有精神像沒事般生氣像是看到了奇蹟，畢竟那全身不適至不停乾嘔的畫面完全就像是他造成的，他只是要對方安靜聽他說話，可沒想過要讓人難受到那個地步。

我沒死？這是慶幸還是感嘆，還是對於失望的表露？

火大＋

心思細膩堪比初中女學生，僅僅一句話就讓他不由得延續了多種猜測，我沒死？是幸好我沒死，還是可惜我沒死？狂幾乎細密到有些多疑了吧，而且還獨裁。

「我也想殺了你。」他直接裁定雷伊語言的動機是後者。

死死扯著對方衣領，指節連著手背抵住了雷伊的下巴，就像槍管。

他無法抓準自己現在是否還待在被異能控制的處境，盛怒與混亂之下想著不如就把源頭給切斷就好？

他不斷施力，不斷施力，彷彿要把雷伊整個人拖起來的氣勢，其實他大可以換個方法，以掌心對咽喉進行直接性壓迫，切斷氧氣輸送、扼殺聲帶作用，達成一審定讞後的處決。

但他沒有這麼做。

他只是握緊拳頭，在都能聽到骨節擠壓的吱呀聲時，終於從牙縫擠出了一句提問。


「你的保證就那麼脆弱不堪？」

你保證過不會對我使用能力。

如此輕易打破約定的狀態難道是想與我為敵？

我也想殺了你。

這話根本篤定著他先前就是存心想殺死他。

那聲質問彷彿被槍管直抵著恐嚇，被強制跩起衣領後的視線只能直盯著眼前。咄咄逼人強碾著無能為力，所以先前還表現出退無可退似的模樣是上哪去了？即使雷伊慶幸自己沒真的殺人，但這跟他聽見狂說的話後同樣想跩著對方領子來上一拳毫無衝突。

保證、保證？

拜託，到底誰那麼傻會去相信區區一個口頭保證。

即便是白紙黑字公開透明都不見得辦得到，那口頭保證又算得了什麼。

你要就該跟我一樣，與其相信別人的保證不如先預判結果將失望值調整至最低，會相信口頭保證的人才是天殺的以為這世上會有什麼童話般美好的結局。

你以為、從來都只是你以為——

你以為我想殺了你，你以為我樂意這麼做，你以為我還存在什麼天真的妄想——

壁癌爛在那裡，你塗上油漆。

要不然呢，你該不會也以為我有所謂的選擇權？

他看著、他聽著、他想著。思緒越漸清晰卻還有甚麼壓制著他的情緒膨脹外顯，拜那鎮定藥劑所賜，要不然雷伊現在真的會在這人面前大笑出聲，然後可能毫不意外的被人打個稀巴爛。

「我說了、我不曉得那異能是怎麼回事……」

「你讓我說人話、你讓我思考……但這其中我即便有意見還是得有所保留、照顧你的感受周全是嗎？」

壁癌爛在那裡，我直接把牆給拆了，而現在你還想待在你的奇幻世界裡以為我不會真的扁你？

「……你他媽是、公主病？」

公主病。



但就他現在這種蓬頭垢面的樣子
還想跟冰雪女王並駕齊驅？

做夢吧，犭王 子 ！

「？」

公主病？

雷伊這段回話裡，狂完全沒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不對吧？
不管是不曉得自己異能怎麼回事的第一句、還是有意見也得保留的第二句、甚至是質疑自己是否有病的第三句，他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對啊？」這擰著眉頭懷著困惑回應的理所當然。
……不對吧？

「……」公主病又怎樣？
公主病『不可能』還是一種壞事吧？


而且廢話嗎？別開玩笑了。你答應在先，當然得在這個基礎上顧慮我的感受。至於異能……

死死緊揪著人的舉動開始消停，勒死人的力道先比那跋扈的氣焰還早退潮。狂又一次被提問抓住注意力，他想起那些關於異能適性的狗屁測驗，將人硬生生概括分類，堪比小說裡的魔法學院那般草率兒戲。


因此他相信，
相信雷伊口裡的不曉得。

畢竟他不相信誰對自我擁有全知全能。

最終他以兩個莫名其妙的字——「對啊？」——來承認雷伊的質問，還放開了衣領，就像是對於對方自己悟出了道理感到滿意一樣。

他是真的不認為，這（是）整（公）串（主）話（病）有什麼問題。

對啊？


「？」


是對個屁啊？

眼前的跋扈姑且是鬆開了他的衣領，重力讓人直接倒回了床鋪上，但雷伊此時此刻不確定衝擊著他的情緒是困惑還是憤怒——困惑於狂說出口的回應在他聽來毫無邏輯、要他思考卻又要他忽略問題，憤怒於狂一個大男人怎麼能有那個要求他應該睜隻眼閉隻眼的臉皮……喔、因為是公主病嗎。

要這是在平常，當狂住手不繼續施壓的當下這件事應該就此結束，但根本問題不會就這麼消失，看起來他起初的保證破裂就是現在引爆紛爭持續的導火線。

但他辦不到、至少他現在能確定自己辦不到，而他又該怎麼為辦不到這件事做出什麼日後不會再犯的保證？看起來不可控就是不可控，加上他打從心底認為根本沒有這個義務包容全部的心態上，狂的要求在他眼裡就像是要色盲辨色，而對方還覺得沒有任何問題。

「……你要的保證我做不到、這跟我有沒有意願沒關係。」

雷伊頭一回擰眉不滿的像是要對方意識到這是在強人所難，心裡想著要為這種破事做出解釋緩和實在是難以苟同，他自認已經比對方這幾個月來換過的三個搭檔走得都要久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挑惕的。

不知者無罪。這句話可以被理解，也僅僅只限於理解。

來自外界的鎮壓把他的情緒一度推至顛峰，如此緯度讓人在落入思想的深淵時也將會有如踩進泥沼那般使人沈沒。

「……」所以狂沈默。


空氣流動，中央清淨系統試圖將火爆因子一點一點的過濾乾淨，狂這才有餘有閒的聽到心跳儀稍嫌刺耳的聲音，而自己手臂內側一條乾涸的血痕，想來他把點滴遺失在病床位上了。

其實吧，懷疑是沒有盡頭的，尤其是針對權威。此時此刻他又被擺在二元選擇之下，相信或是不信，但狂看著雷伊的表情，早已解決了難題。


他大可以宣稱他除了相信別無選擇，
這被綁定的搭檔他又能有什麼辦法，
心靈類的人要說謊他是能如何證明，
關於異能發展不就是如此不明不白？


——然而，
也就因為，關於異能發展是如此不明不白。

「……好。」
話題一度岔出又拉回去，狂決定相信後又皺起了莫名其妙的眉。

「他媽的異能發展就是如此不明不白。」他想的跟說的沒什麼不同，「什麼樣的垃圾分類只當我們是可回收再利用？」

——可能還酌量添加了不少沒營養的成分就是。

「我寧願聽到你無法保證的自我評價，這比一口應答還負責任多了。」這是稱讚。

「但難道你要我不明不白的就吞下這件事嗎？」這是抱怨（幹

神情難掩訝異，這是雷伊頭一回認知到狂其實並不是不能溝通的類型。

他沒想過、真的沒想過，有這麼一天他會認為自己真的有錯。因為直覺預判對方無法溝通而直接放棄溝通，少了拒絕跟解釋的選項後剩下的只有不得不妥協跟無自覺堆積起的不滿，其中阻礙合作互信的癥結點並不完全跟他以為的一樣。

他先前大言不慚地說他相信，他說自己給了對方足夠多的空間跟機會——

但實際是沒有、根本就沒有。

忽然的認知矛盾讓雷伊愣了，他直盯著眼前，熟悉的沉默擠壓著周遭空氣，彷彿眼前的耐心依舊正在倒數計時。

「……對不起。」無論如何。

雷伊姑且是先擠出了這基本的三個字。

至於狂最後的抱怨在他聽來也算不上是無理取鬧，大概吧、他想對方的意思或許是起碼要給個解釋交代，去搞清楚、去弄清楚，別只用一句「我不知道」就想打發過關。

那你想要我怎麼做？

剛想著，差點就問了。這事他該自己想而不是交給狂去想。

「我會盡量嘗試去控制，把話講開了至少我想日後應該不會再像今天這麼對你。」

雷伊的視線看了眼狂手臂上吊過點滴的痕跡，即便對方剛才還有力氣拎他起來，他也沒忘記在更之前這個人是怎麼跪在地上乾嘔卻還是硬撐著想把話說完。

「你的身體狀況怎麼樣，看起來醫護班已經幫你做了檢查？」

對不起三個字符出現的過於突然，突然到，狂有幾個秒間相當懷疑自己的認知是否有誤。他的困惑難掩形色，就像一隻貓無法理解鏡像中的第二隻貓是哪裡來的。

你跟我道歉？
是，這是首要問題。

但隨之而來的則是，狂突然間認清了這個想法有多荒謬、多愚蠢。

你跟我道歉？這跟我想的不一樣。雖然這件事確實是該道歉，但我沒想過你有天會拉下那副不痛不癢的笑臉對這件事認真回應，甚至於幾秒前雙方都還是那種全是你錯的樣態。

——我沒想過你會這樣。
——這跟我認知的不一樣。

……

不對，這不是認知，這是主觀思維。
——我有必要重新制定自己的眼光判定基準。

有罪者被審判，戴罪而入獄，
手銬腳鐐叮叮噹噹成為伸冤的武器。

但憤怒的焰火並沒有真的把人勒斃，
於是言語有機會成為水氣，介入這個差點乾燥起火的獵巫場合，


以致溶解爭端，

戴罪而重生。

所謂改變就該趁現在。
但、是。

「……」該怎麼說？這種不爽的感覺。

審判了自己的錯誤之後必須做出修改，可他就連第一步的致歉都慢了。而搶贏先鋒的雷伊還撐著一副病殃殃的樣態，繼續把話頭接了下去，關心來的同樣太過突然就像龍捲風。

他媽的居然搶我的台詞，幹。

他瞪了雷伊一眼。

「……經歷那種意識被強暴的感覺之後我現在覺得自由得來不易。」

狂臭著臉嘟囔，一邊把手插進口袋。他偏過頭，視線在心電儀跟雷伊與點滴之間來回看了一下，講真的，這種時候繼續追究責任歸屬毫無意義，而且這整串話基本上沒有能插入『對不起』一詞的空隙，規則重新制定後的困難之處大概就是在於實踐……

狂隱隱嘆了口氣。
「你最好是真的搞清楚那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

「以後又再發生我他媽的不能保證我不會真的失手把你勒死。」

以後又再發生。
我不會把你勒死。

依然沒有插入道歉的空間，不如說講到這裡的時候他根本已經完美錯過道歉的時機，狂的視線最終定在門口。

「我先去找醫療班的過來再重新檢查一次。」

他不僅嘴上說，還開始往外走。

溝通之重在於接收而不是接受。

至少狂在這措辭誇飾又作嘔的感想下是沒有說死下次再發生絕對會殺了他。

不管是臭著臉嘟囔或突然的瞪視，看在雷伊眼中是稀鬆平常，至於那帶有警告意味的句子聽上去只是個提醒，又或者是溝通完的最後總結——


你最好是真的搞清楚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在我還相信你的時候我不會真把你勒死。

大概？或許？狂沒有說但在他聽來似乎是這麼說。

儘管在最後的對話裡其實也沒實質出現半句我相信你。

他明白。總有些事情無法確定而往後的實際作為更勝口頭保證。

他同意。就像狂說的那樣，那比一口應答的承諾還負責任多了。

信任延續進而產生感激。

他回想起自己在起初衝突時甚至是氣得將對方的信任視為一種愚蠢謬誤，這反倒令他突然間認清了這個想法有多荒謬。

你打從開始就可以選擇不相信，但你沒有。

思緒咀嚼省思，雷伊只是靜靜地聽，最後視線目送那轉身離去的背影。

「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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