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說,你什麼時候才要搬走?」阿柒一邊滑著手機,一邊問。
他盯著隔壁桌的四果剉冰,心不在焉回:「快了。」
「都分手快三個月,住在一起不尷尬?」
「有一半的房租是我出的欸!」他用力攪動紅茶裡的冰塊。
阿柒抬頭看了他一眼,語氣無奈:「所以,你是在等對方先搬走?」
「我會先搬走啦!只是還在整理⋯⋯」越講越小聲。
阿柒正要說教,手機震動一下傳來訊息,他瞥了眼訊息後嘆口氣。「懶得講你,我老闆找我,先回去開會了。」
他連忙從包包裡拿出一盒手工巧克力,「阿柒,這個給你吃,你可以分給同事。」
阿柒嘴巴說「不要啦你吃就好」,身體倒是很誠實地接過。
「他買了一堆,我偷拿的。」他露出「賺到了」的表情,阿柒正要碎念,他便用力催促:「你快回去加班吧!」
阿柒無奈的起身,走沒兩步忽然回頭提醒:「快搬走啦,拖越久越走不掉喔!」
他只是笑一笑,心裡默想:不可能走不掉的。
這段感情,真的,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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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已經分手一年了,出於不想被八卦叨擾的心情,最近這三個月才向圈內朋友公開。
先提分手的是夏,然而他們都心知肚明,這段三年的感情走到盡頭,只差誰先開口罷了。
要問感情從哪天開始有了變化,就像是在地面上找第一滴落下的雨水,當你才剛抬頭看向天空,湧現的潮意早已細密地包裹著空氣竄進鼻腔。猛然發現地面早已浸濕,下一刻,大雨啪嗒啪嗒猝不及防地落下。
感覺到泥土氣息,他後知後覺抬頭。
啊,還真的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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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到颱風外圍環流影響,最近午後容易有暴雨,簡直像小石頭砸在身上的份量。他經過便利商店的騎樓,看見一群人被雨綁架在小小的騎樓下。
「叫不到車怎麼辦啦!快趕不上高鐵啦!」穿制服的矮個兒女孩著急的問著一旁的高個兒女孩。高個伸手幫矮個擦去臉上雨水,回答:「先買傘、買雨衣,然後買夾腳拖吧。」
兩人買好一身裝備,一高一矮牽起手,兩人壯烈的表情衝進大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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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真好。他撐著傘望著那手牽手狂奔的身影,掌心冰冷。
他們都不年輕了,三十出頭正是成家立業的年紀。縱然同志現在可以成家,他們兩人卻始終不能在各自家人面前曝光性向,依舊藏在深櫃中。
忘了何時開始,他們對彼此不再感興趣,從減少的性事到開始分房睡——他是朝九晚五的公務員,而夏是經常排戲到深夜的劇團演員。作息不同而他淺眠,一點聲音都能驚醒。因此後來分房睡了。
他知道夏努力接戲、接平面拍攝工作,是希望未來總有一天能買間小房當未來的家。他卻有點害怕:他只是基層公務員,夏更是收入不穩的演員。如今市區房價飛漲,兩人積蓄湊合起來連郊區的頭期款一半都不到。
買房的負擔太沈重,他不同意為了虛榮感成為三十年的屋奴。
這只是爭論點之一,兩人經常為了這話題爭吵磨合,磨著磨著,有些東西就被磨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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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到家,開門迎來溫暖的黃光驅走寒意,兩房一廳老公寓格局。他們一起養的黑貓仙草一邊「喵喵」地朝他走來,然後在眼前路倒撒嬌。他揉揉仙草柔軟的小肚子,對她說:「餓了吧?幫妳弄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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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分手搬家,最難處理的大概是一起養的寵物吧。
仙草是某天出現在家周圍的新貓,看起來打不過兇狠的地頭貓們,只敢站得遠遠看他餵食。夏看到後說,好可憐喔,我們養吧。
他毫無異議答應,那是那陣子,他們最有共識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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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是夏救了仙草的貓生,仙草卻比較黏他。只因夏經常巡演不在家,而他可是準點放飯的餵食器。貓是很現實的動物,她只認投遞食物的人,而非做決定養她的人。
忽然聽見玄關的鑰匙孔插入鑰匙聲,開門,夏的腳步聲響起。
「我回來了。」
他沒回頭。凝視仙草正歡快的吃著飼料。
夏逕自放下包包,坐在沙發上看他們,吐出一句:「仙草妳也吃太多了。」
這話是暗示他餵太多?他翻個白眼,起身回房。
他感覺有視線一直跟著自己,太灼熱了。
然而那又有什麼意義呢?他們早就各不相干了。
掩上門前,他看見夏在沙發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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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一直都是迷人的。身為劇團第一男主角,外型與演技絕佳。情緒豐沛清亮的嗓音,精準詮釋過不同靈魂表情,還有那雙會勾人的桃花眼,不知把多少觀眾勾進劇場。
他看過夏演戲,簡直是行走中的費洛蒙跟酒精,一舉一動讓人沉醉。就像空氣中散發著清新溫暖的木質香氣⋯⋯等等,不是錯覺,房間有那個味道!
他盯著凌亂的床鋪,空氣中飄散著一縷熟悉的氣息,他的心情緩緩下沉。
夏又進他房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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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分房睡已經一年多,大概是三個月前,夏偶爾會進他的房間睡覺。可能是房間位置面後巷較為安靜。讓他困擾的不只是夏那不折棉被,隨意放置個人物品的習慣,而是留下的香氣,總會擾亂心神。
先前幾次他假裝沒發現,今天忍不住衝出房間詢問:「為什麼又進我房間?」
夏滑著手機,沒有回應。
雨停了,被天空洗紅的霞光斜斜爬進客廳,靜靜坐在那邊的夏,全身被籠罩在一層濃豔的紅色紗網裡,彷彿置身籠中。
他一時間難以移開視線,就像看見一幅過於美麗的畫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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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夏的臉,是真的有點紅,還出了一身汗。
他察覺夏的異常,靠近才發現對方視線渙散,病殃殃的。
「你發燒了。」他摸著夏的額頭,問:「你要不要回房間躺著?」
夏起身,搖搖晃晃走到⋯⋯他的房間。他也只好整整床鋪,讓夏躺著睡。正要離開去拿冰袋,卻被拉住。
「孟,」夏拉住他的袖子,眼眶泛紅的樣子很可憐,「你要去哪?」
⋯⋯這是他們這三個月來第一次對話,看來,夏燒得意識不清了。
夏看著他,小聲地說:「你⋯⋯陪我⋯⋯一下⋯⋯好不好?」
他定定看著夏汗濕的瀏海,回:「好。」
陪啊,哪次生病不陪?他坐在床沿看夏蜷曲著身體喊著冷,用自己冰涼的手輕柔撫摸額頭,想驅走夏高熱的體溫。
等到夏有些睡去,他才去拿冰敷袋以及常備在家的退燒藥。
「我⋯⋯已經⋯⋯很努力了⋯⋯」夏彷彿做了不愉快的夢,喃喃自語著。「為什麼⋯⋯還是⋯⋯想走⋯⋯」
是在說他嗎?他苦笑的摸摸夏的臉:「說要分手的人不是你嗎?」
「不是⋯⋯」水滴成串的從夏的眼角滑落。「我⋯⋯好後悔⋯⋯」
那液體在枕上暈開,同時他心裡的痛感也隨之擴大。
他只能苦笑:「我們,就不適合啊,就算在一起也只是繼續痛苦。不是嗎?」
夏呢喃著:「我不要⋯⋯」
他拿毛巾幫夏擦去眼淚時,夏哽咽:「你好自私。」
他回:「你也不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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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的呼吸逐漸回歸平靜,像是花非常大的力氣結束一個惡夢,累得什麼話都說不出口。
他盯著夏隱約跳動的,闔上的眼皮,忍住想親吻的衝動。
夏忽然伸出手拉住他,他不得不俯下身與夏接吻。
外面的雨,不知道何時又開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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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小聲地說:「幹我。」
伴隨著雷聲轟然巨響,他腦中的最後理性也轟然炸裂。
像是末日電影的氣氛,雨水覆蓋整座城市。
滂沱的雷雨夜裡,外面的世界都與他們無關,他們躲在一方小天地裡熱烈地做愛,索取彼此身上的溫暖。他愛極了夏身上的木質香氣,亢奮的情事讓香氣沾上情慾的汗水,整個房內瀰漫著夏性感的氣息與呻吟,簡直要銷蝕他所有理智,是一場太美好的春夢。
儘管知道都是徒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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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當他在客廳逗弄仙草,夏從他房間拖著步伐走出,比昨天有精神多了。
他覺得有些尷尬,不敢看對方,分手一年了住在一起,還不小心打了前任砲,真的太不應該了。
如果讓阿柒知道可就不妙了,絕對被唸到耳朵長繭。
夏看著仙草翻肚玩著他剛剛扔出的橡皮筋,忽然說:「真羨慕妳啊仙草。」
他總覺得這話好像是說給他聽的。
夏逕自走回自己房間換衣服,他看著夏對著鏡子整理襯衫領口,再套上一件黑外套,難得的正式服裝,把高挺俊朗的身段修飾得極好,黑色外衣更襯出脖子那一截肌膚雪白透亮,像塊誘人的白糖。
他對自己一瞬閃過的慾念感到羞愧,明明幾分鐘前還在自省昨夜。
夏望了一眼手機「啊」了一聲,像是發現快遲到了,急急忙忙的衝出門。
他知道夏要去哪,剛好他也順路,便踏著不疾不徐的步伐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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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目的地,他看著夏走進一樓大廳,走得太急額上還淌著汗。大廳冷氣很足,他十分擔心夏再度著涼。
夏問著服務人員位置後,快步離去,走著走著,腳步漸漸慢了下來。
滿是金色構築的空間讓人炫目,一格格塔位整齊排列時充滿壓迫感,就像巨大的昆蟲複眼注視著祭祀的人們。
祭祀台前,法師低吟著著模糊不清的經文,他看見頭髮花白的父母、姊姊與姊夫,一臉肅穆的雙手合十跟著念經。
他看著父母彎著背的身影,看著姊姊偷偷拭淚。那顆沒有跳動的心,居然還有疼痛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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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沒有走過去,只是蒼白著臉,站在遠一點的角落跟著雙手合十,不敢靠近。
他高傲俊美的戀人,只能卑微的在這角落默默看著,彷彿一個陌生人。
他覺得自己又死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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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姊像是感應到什麼,往夏的方向看過來,對他深深一鞠躬。
夏有些手足無措,慌亂地回以一鞠躬。
姊姊忽然移動腳步,在不驚動父母的情況下朝夏走來。
那個他記憶中很兇的姊姊,非常溫柔的對夏說:「小夏,謝謝你照顧孟。」
夏小聲的說:「他照顧我比較多⋯⋯」然後從手提袋中拿出一盒東西,遞給她。
「這是⋯⋯孟很喜歡吃的巧克力牌子,他可以兩天吃掉一盒⋯⋯」
「謝謝你,孟會很高興的。」
他就在夏跟姊姊的中間,看著他們兩個,而他們卻看不見他。
看不見此刻的他,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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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與他姊姊短暫交談後,便離開祭祀會場。與來時匆忙的腳步不同,回程的步伐慢了許多,像失了魂魄,還差點下錯站。他聽見夏的耳機裡的音樂,反反覆覆同一首循環播放,聲嘶力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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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夠召喚這場雨 直到我模糊了焦距
誰能夠擦乾這滋味 拭去了鹹鹹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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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他看見阿柒在對街,朝自己搖搖頭。無聲的口型說:「一百天,該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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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關係,早在一年前就該結束了,他早該在談好分手那天離開,早該在對方冷淡的甩門而去後收拾好行李,算清雙方共同帳戶存款,從此銀貨兩訖,可能此生再也不見。
可是他沒有,就讓那剩餘的什麼,在同居的屋裡苟延殘喘著,日日面對對方關上的房門,自虐任由痛苦蔓生,直到自己三個月前發生車禍,終結這一切。
他甚至,應該要慶幸的。如果還活著,可能依然互相傷害著。
不如此刻天人永隔,讓記憶昇華,留下那些美好的時光。
他明白,他知道,可是他捨不得。
捨不得再也見不到,捨不得讓對方獨自生活,捨不得對方孤零零的站在法會外的身影。
捨不得對方在無人知曉的地方獨自哭泣。
最後的時間,他得對著夏把內心話說出來,儘管知道都是徒勞。
「對不起。」他一反從容,對著行進中的夏,拼命的、急促的說著話:「對不起,我沒想到那天發生車禍,來不及好好跟你說再見。」
經過路口,紅燈亮起,夏停下腳步。
「對不起,一直為了錢的事跟你吵架,因為心疼你吃苦,更怕沒辦法給你更好的生活。」
夏抬頭看著紅燈秒數倒數。
「對不起,分手這一年,我沒有好好跟你聊聊天。」
夏從包包裡拿出另一盒巧克力,俐落的拆開外盒,一顆顆放進嘴中用力咀嚼。
「對不起,發生意外那天,我還在跟你吵,吵什麼我居然想不起來了⋯⋯」
紅燈轉綠,距離公寓的一個街區,夏忽然跑起來。
「對不起,我好像,不得不走了⋯⋯」
像是有東西在追趕似的,夏飛快的衝進公寓,三步併兩步跑上樓梯,到門口掏出鑰匙雙手卻不停顫抖,花了一番力氣才打開門,一開門仙草就迎來不斷「喵嗚」的叫著。
貓尾巴靈活的蹭了他的小腿,卻繞過他靠近夏,濕熱的鼻尖朝夏的手心嗅了嗅,然後小腦袋瓜蹭了夏的手掌。
那是撒嬌,也是安慰。
夏坐在地上劇烈的喘息。蒼白著臉抱著仙草望著他的房間愣了許久。
他毫無防備,只能在旁著急,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啞著聲問:「你怎麼了?」
夏的眼淚落下,就像猝不及防的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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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假裝看不到你,你可以留在我身邊久一點。」夏的聲音很低很低,像怕被誰聽見。
他愣愣看著夏。
夏笑著說:「我的演技,還是太差了。」漂亮深邃的雙眼皮都紅了,眼神卻異常清明的直視著他。淡褐色玻璃般的眼珠,熠熠發亮。
——夏知道,都知道。
知道自己還在眷戀著這個家所以不走,但只能以發燒為藉口,只為了貪圖與他多一點的交流。
「我只要你在我身邊好好的,可以嗎?」夏哽咽的說出這句話,破碎不成句。
他輕輕的撫摸夏的臉,卻無法擦去對方斷了線不斷掉落的淚,「你不好,我怎麼好?」
夏深深地凝視著他。
他們沒開口,卻都聽見彼此說話。
「請不要忘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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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草忽然對門口哈氣,原來是阿柒與小八在門口。阿柒與小八都不喜歡貓,只敢站得遠遠的。他們的眼神透露早已知曉這一切。
而仙草像是守護他們般,小小身體炸毛站在他們身前,明亮的黃眼睛警戒瞪著阿柒與小八。
他寵溺的摸摸仙草,低聲說:「要乖喔。」
然後他看著夏的紅眼睛,俯身給夏一個吻,夏配合地微抬起頭,閉起眼睛,嘴角微微揚起一抹笑,像是品嚐到很甜的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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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夏天結束前的最後一場午後暴雨。
雨後意外的出現了陽光,湛藍的天空浮現一個巨大的清晰彩虹,就像是誰在天上撒了一把七彩的糖粉,橫跨整座城市上空。
在巷口,在橋上,在窗邊,只要抬頭,就能看見那彩虹美得讓人心碎,讓所有人都恍惚片刻,像是有個輕柔的吻,曾經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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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想起幾年前的舊文,想起幸福得來不易的那一天
身為BL創作者,我站在彩虹這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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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不是酸甜,是酸苦